5月14日,清西陵崇陵妃園寢,雨後初霁。陽光拂過重重雜草,射向綠琉璃瓦蓋頂,屋脊神獸殘敗,檐下彩飾斑駁。這裡合葬著光緒皇帝的瑾妃和珍妃,在她們入土百年後,一群“匠人”在園寢前安營扎寨,他們要讓這座陵墓重新變得完整,清洗歷史被歲月沖刷留下的水漬……
在距離清西陵以北100多公裡的北京紫禁城午門,斜風細雨,人潮湧動。昔日皇家用於宣旨、征討、獻俘、行刑的午門廣場,幾乎每天都要被世界各地的游人踩踏,石磚已殘缺不整。另一群“匠人”在小雨中忙碌著,他們要替換下破敗的石磚,讓這座廣場重現威武氣派。
兩群“匠人”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古建修繕工人。
《管子·小匡》曰:“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他們是名副其實的“工”,曾是一支龐大的社會群體。如今,這一群體及其手中安身立命的根本——古建修復技藝正隨著時間的消逝走向沒落,而這些將被歷史洪流淹沒的技藝,也影響著古建保護。
“這一行,50多歲算年輕人”
呲、呲、呲……崔師傅用特制的刨子將不規整的微型椽子削圓,面露苦笑:“再不學,這一行的手藝就失傳了!”他是一名從事古建修復行業十余年的木工,正和另外兩名年齡相仿的伙計一同完成一件山西洪洞縣廣勝寺明應王殿木制模型。
這件模型比真實建築縮小了20倍,是清華大學國家遺產中心的項目,崔師傅說,制作這樣一個模型,他們三個人要用40天、每天9個小時才能完成。
“雖然工資不高,但還是要把這些留下來”,崔師傅身上有一種責任感,“年輕人都不學了,50多歲的可以算年輕人了!”他將自己劃為古建修繕行業的新手。
“復雜!古建修繕太復雜了”,北京建工六建古建分公司總工程師曾安寧說。“搞新建,你就照圖施工;搞古建,圖紙就一句話‘照傳統工藝施工’,這句話太重了!”曾安寧1969年參加工作,搞了27年新建,20年古建,深知個中甘苦。在他看來,古建修繕行業之所以缺少新生力量,與古建的復雜程度密切相關,“干著農民工的活,操著工程師的心。”
“其實,凡是技術工人都多多少少存在這個問題,大家都願意當白領,不願意當工人。而古建修繕由於自身局限性,吸納的年輕人更少。”曾安寧介紹,在公司的修繕設計部門還有為數不多的年輕人,而在施工單位,這一數字簡單直接:0。
“干這一行,沒有韌勁兒不行、怕苦怕累不行、不感興趣還是不行!”古建分公司油飾彩畫工長程玉林在午門廣場施工項目前對記者說。62歲的他被公司返聘,迄今有43年古建修繕經驗,“不回來真不行啊,沒人接得了我的活兒,總不能看這行完了吧?”他滿面愁容地說。“難道只能靠返聘的老人撐著嗎?”程玉林曾收過3個徒弟,其中只有一個還在從事這個行業,但也即將退休了。
“很多師父把手藝帶到棺材去了”
師徒制,是文物修繕行業的規矩。古建分公司副總經理喬振來在崇陵妃園寢指著正殿上脫落的綠瓦說:“這個瓦的坡度很重要,到了某一個地方,一定要抬一下,否則就沒有神韻了。”他對記者說,古建修繕有很多竅門,只能通過師徒制的口傳心授來實現,“一些東西就是師父一句話的事兒,憑這個就能吃一輩子。但很多師父都把竅門帶到棺材裡去了!”
靠師徒制維系的技藝傳承,雖然牢靠,但有損耗。曾安寧說,“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的理念在這一行裡仍然根深蒂固,“我剛入行時,師父把基本的東西都教給我,但他磨水刷石、干粘石的時候,會將我支走,回來後,他干完了。”師父對徒弟“留一手”,讓很多世家出身的工匠占到了便宜,“因為師父不會跟自己兒子有保留。”
師徒制有局限性,但其口傳心授和實踐性卻是其他方式難以比擬的。近年來,隨著國家文物部門對文物保護重視程度的提高,從事古建工作的項目經理、工長、工人都要進行培訓,持證上崗,這在一定程度上規范了古建修繕。但這種培訓,僅僅是一個敲門磚,“修繕、修繕,拆開看!”喬振來說,“成為一名合格的匠人,只能靠修繕現場的無數次經驗積累。”
與古建修繕實踐同時展開的,是古建學術研究,但這些研究還停留在理論層面,與修繕實踐脫節。程玉林講述了一段親身經歷,2011年至2013年故宮慈寧宮花園整修期間,由於年久失修,鹹若館前抱廈的4根柱子均出現了向外傾斜的狀況,幅度最大達到15厘米,專家論證一年後也未敢簽字。最後還是施工方采取了快速撥正的方式,迅速解決問題,“這就是經驗,有時候見得多、做得多,比學得多、想得多有用!”
“如果這些專家能到施工單位待一段時間就好了!”曾安寧感慨,現有古建理論只是知識分子對部分工匠經驗的總結、提煉,而實際上他們並不是實際操作者。
“還是要寄希望於年輕人!古建修繕已經出現人才斷檔了,缺口不能再大了。”曾安寧觀察到,“目前20多歲的年輕人是沒有的,30多歲的鳳毛麟角。這一行至少斷檔10年!”
“形”易模仿,“神”難兼備“古建講究規制,主殿高於配殿,東配殿高於西配殿”,喬振來說,“但我看過一個皇陵,配殿油飾彩畫比主殿修繕得精美許多!”普通游客一掠而過的東西,在喬振來這樣的行家眼中淪為不倫不類。
“合規矩”,是所有古建修繕者的執念。“前幾年編《工法》,要求有新工藝,我當時就反對:古建修繕必須遵循古法,不允許你有創新!”曾安寧說。“修北京法源寺的時候,施工隊被我轟走三撥,他們干出來的不是那個東西,那是糟蹋文物,看著心疼。”程玉林也對古建有種難以動搖的情感寄托,“外觀上能看出古建的意思,但就是修不出那個味兒!”
程玉林所說的“味兒”是古建的神韻。“有些東西,放個三年五年,誰都看不出來,往往過去三五十年,才分高下。”曾安寧說,古建承載的是歷史,而歷史又是檢驗古建修繕的最好標准,“所以,干這一行,最重要的其實是良心!”

但是,傳承不是因襲,“遵循古法的改造,也是對得起良心的事情”,曾安寧特別強調。實際上,中國古代建築也是一個發展的過程,以北京為例,明代到清代的建築,是經過逐步改造的。曾安寧介紹,長期在一線修繕現場就可以發現,一般情況下年代越靠後,受力形式就越趨向合理,油飾彩畫就越豐富多彩,表現人性化的東西就越多。“實際上,每一代人都有表達自己思想的權利,但前提是,你一定要充分理解你的祖先。”曾安寧說,這是他輾轉新建、古建領域,花費大半生體悟出的道理。
“手攥成團,落地開花”,這是古建灰土的配置標准,“但具體成分比例是多少?古人沒有這個概念,你只能用心去體會。”喬振來說,這是他理解的“味兒”,“還真別小瞧這些黏合材料,外面看不出來,但灰土砌出的牆就是有混凝土砌不出的神韻。”
“一些傳統被推翻了,‘神韻’也就不復存在了,再往後,古建也就只剩下那一層空殼。”曾安寧說,近十年來國家加大了文物保護力度,但古建修繕仍遭遇著不少困境,一些真正遵循古法的傳統工藝在市場環境中掙扎圖存。“拿一塊磚舉例,按照傳統工藝燒,就是6至7元錢,這明顯比造價5元的磚吃虧,所以很多廠商都把一些必要的工序簡化了”,曾安寧說,修繕故宮用的金磚,在北京已經買不到了,要到南方去買,“即使這樣,東西也和原來不一樣了……”
午門前細雨漸止,程玉林要帶著施工隊忙活了。3年前,他所在的團隊成功解決了午門雁翅樓“尿檐”問題,根治了雨水侵蝕檐體的頑疾,“但願古建修繕這個行當裡,有我一號。但願以後這一行,修出的還是那個東西。”
喬振來望著清西陵崇陵妃園寢,他們即將在這裡動工,一年後,破敗的墳冢就將煥然一新。“人在,手藝在;手藝在,古建在”,西陵依傍的永寧山即將吞噬一輪紅日,園寢裡殘敗不堪的綠琉璃瓦即將映襯的是點點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