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澤州青蓮寺藏經閣之唐代建築推斷(第四稿)
日期:2016/12/15 0:23:55   編輯:古代建築史
青蓮寺藏經閣的斷代分析首發於2012年10月,前面已經寫過三稿,文章較長,第四稿突出易讀性,從藏經閣的建築結構形式和流傳有序兩方面來論證藏經閣為唐代建築並流傳至今,並加入了一些斷代思路,希望即使沒有多少古建基礎的朋友也能讀懂。
山西澤州青蓮寺,位於澤州縣東南17公裡硖石山麓,第三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分為上下兩寺,據考證下寺創建於北齊,上寺創建於隋唐之際。
2012年10月初次來到青蓮寺,觀上寺之藏經閣頗有異相,此閣為兩層結構,一層無論木作還是磚作都是清代樣式,而二層檐下卻有真昂挑出,遂上樓觀之,發現梁架結構非常古老,我所見之宋、金結構均無與之類似者,而現存唐代遺構中卻可找到同類,個人認為此殿為又一座唐構(題圖)。
青蓮上寺藏經閣是一座面闊五間、進深四椽的二層樓閣,單檐九脊頂,第一層已完全是清代樣式,第二層柱頭鋪作五鋪作單抄單昂,心間和兩次間每間一朵補間鋪作,五鋪作雙抄,兩稍間無,柱頭鋪作與補間鋪作第一跳均偷心,內部梁架結構為四椽栿通搭用兩柱,柱頭鋪作裡轉為一跳華栱,上面壓著四椽栿,梁頭伸出檐外為華頭子,昂尾壓於平梁下,駝峰、昂尾、交栿枓托平梁,駝峰砍為斜面依附於昂下,昂尾抵托平梁的交栿枓。
藏經閣二層柱頭鋪作
藏經閣梁架結
此閣後代改造跡象明顯,一層大部分包於磚牆內不可見,二層普拍方及以下木材的風化程度與柱頭鋪作和梁架明顯不同,有後代抽換可能,平梁以上的蜀柱、叉手等也有晚期改造痕跡,而栌枓以上、平梁以下卻保留了非常古樸的結構特征。
以梁頭伸出檐外為華頭子這種結構極少見,回來後我查閱了北方地區所有保存有明確建造年號的唐至北宋建築(長江以南地區的建築另有風格,不做為斷代依據),只找到甘肅敦煌莫高窟唐代196窟檐也采用相同的結構,這是個令人驚喜的發現。
敦煌莫高窟196窟檐建於唐景福二年(893年),屋頂部分早年已經散失,現在的屋蓋是五十年代加上去的,柱、窗及部分柱頭鋪作保留了原構,這座窟檐面闊為三間,無補間鋪作,柱頭鋪作枓口內出一跳華栱,其上壓乳栿伸出檐外,乳栿頭砍做斜面,乳栿以上的部分已缺失,外轉第一跳華栱之上用的是順身開口的散枓,而非十字開口的交互枓,可見原構為偷心無橫栱,這個梁頭砍成的斜面也就不是耍頭,而是華頭子,其上缺失的構件只能是昂,與青蓮寺藏經閣之結構完全相同。
莫高窟196窟檐
敦煌196窟檐剖面圖梁頭伸出檐外為華頭子,上部構件已失。(照片引自蕭默《敦煌建築研究》)
196窟檐的推測在青蓮寺藏經閣得到了證實,柱頭鋪作的結構還原後與藏經閣完全相同。
我們現在知道藏經閣柱頭鋪作的結構特征為:第一跳裡外轉都是華栱,梁頭壓在其上出華頭子。這種結構在存世眾多的有明確年號的五代及北宋建築中沒有一處應用實例。
以建築形式斷代實際上是與其他結構題記相符的建築做比較,有兩個必須要考慮的問題,即“上一代有,下一代無”,即與上一代建築結構相同,而下一朝的建築不再使用的特征,才能作為斷代依據,如果是前後兩朝都有的特征那就不能做為斷代依據了。
青蓮寺藏經閣與莫高窟196窟檐的相同之處看似只有一朵柱頭鋪作,但這朵鋪作是有梁頭參與的,這就變成了梁栱結構,不再是單一構件,梁栱結構是指建築的大梁與枓栱如何結合在一起的,是建築最主要的結構部分,有很強的時代特征。
在僅存數做的唐代建築中,能找出一座與藏經閣梁栱結構完全相同且創建年號明確的建築,而眾多的五代及北宋建築無一應用實例,正符合“上一代有,下一代無”的結構斷代原則,說明這一梁栱結構到宋代已不再應用了,這是把藏經閣歸納為唐構的重要原因。
如果僅靠完全相同的梁栱結構形式還覺得證據不夠充分的話,那我們再來看看現存唐構的梁栱結構原理。
現存的唐代木結構古建築年號明確、建築形式相符的除藏經閣外只有以下四座:
山西五台南禅寺大殿,唐建中三年(782年)
山西芮城廣仁王廟正殿,唐大和六年(832年)
山西五台佛光寺東大殿,唐大中十一年(857年)
甘肅敦煌莫高窟196窟檐,唐景福二年(893年)
這四座建築中南禅寺大殿、廣仁王廟正殿、佛光寺東大殿都是梁頭壓在裡外轉一跳華栱之上伸出為第二跳華栱,另外莫高窟196窟檐和青蓮寺藏經閣是梁頭壓在裡外轉一跳華栱之上伸出為華頭子,無論是出第二跳華栱還是華頭子,都是梁頭在裡外轉一跳華栱之上成為枓栱的一部分,這種結構原理在以後的五代、北宋建築中也沒再有應用,同樣符合“上一代有,下一代無”的斷代原則。
由此可見,無論梁栱的結構形式還是結構原理,藏經閣均能從唐構中找出相同實例,而五代、宋構中已經不再采用這種結構。
敦煌西去澤州4600裡,為什麼會在敦煌出現一座與青蓮寺藏經樓結構完全相同的建築?其實並非偶然
1、青蓮寺的創始人慧遠(523年-592年)祖籍敦煌,《續高僧傳》載“釋慧遠姓李氏,敦煌人也,後居上黨之高都焉”,慧遠什麼時候來到的上黨高都,書中沒有細說,只說十三歲在澤州出家。
2、慧遠的弟子智嶷(約557年-630年)居莫高窟三十年。隋仁壽年間在各地建塔,慧遠的弟子智嶷奉敕送捨利於瓜州崇教寺(今敦煌莫高窟),塔成後在莫高窟住了三十年,直至圓寂。
青蓮寺在歷史上與莫高窟的聯系可能還有更多,有待進一步發掘,慧遠與智嶷完全能夠形成一條山西與莫高窟的聯系通道,山西發達的繪畫、彩塑、建築技藝有可能從這條通道傳入敦煌。
有研究表明,隋以後莫高窟壁畫有一個顯著變化,即南北朝時期極盛的本生故事佛傳畫逐漸減少,經變畫占據主要位置,而這一時期的內容顯然是受到了中原方式的影像。壁畫如此,有理由相信建築同樣會引進中原地區的做法。
木結構古建築的斷代有兩方面考量,一是建築的結構形式,二是要參考碑刻題記。這其中結構形式是最主要的,因為有些建築雖然碑刻題記尚在,但木結構部分已經被後代改造了,當結構形式與碑刻題記不符時,要以結構形式為准,如果結構形式與碑刻題記相符,那是最為難得的,青蓮寺存碑眾多,會不會有什麼新發現呢?
青蓮上寺藏《青蓮寺古德高僧記》碑,刻於唐大和七年(833年),碑中有這樣幾段記載:
“並造閣一所,兼素畫彌勒”、“自至山門,殷勤留請”:從這兩句可看出此時上寺中軸線上至少已經有了彌勒閣、山門等建築。
這塊碑中所透露出來的建築信息與青蓮上寺現存的建築布局是相符的,現在藏經閣的前面是山門,與碑刻中透露出來的一座山門、一座彌勒閣的一進院布局相符,碑刻中的彌勒閣即現在的藏經閣。
藏經閣後面還有兩座大殿,皆為宋金時期所建,有明確的題記可考,那應該是後代向後不斷擴大寺址是所為。
前為《青蓮寺古德高僧記》碑
《硖石山青蓮寺上方院銘記並序》碑,無勒石年,《晉城金石志》稱立於天福七年(942年),不知何據。碑文講述三藏翻譯真經,頒行到寺,將《佛頂尊聖陀羅尼經》刻於石上之由,據考證為唐碑無疑。碑文中有如下句子:
“同崇石銘於樓台之前,刊記於大師之側”,此句也能看出寺內當時有樓
此碑雖無年號,但青蓮上寺現存唐開成四年(839年)經幢,刻的正是《佛頂尊聖陀羅尼經》,此碑講述的是經文傳到青蓮寺的事,應該與經幢年代接近更靠譜些。
《福嚴淨影山場之記》碑,宋崇寧四年(1105年)刊,記錄了福嚴禅院(今青蓮上寺)及其下院淨影寺、南關觀音堂的山場四至,碑文中有:
“時本寺營造殿閣齋廚一新”(本寺指青蓮上寺),這裡再一次提到了閣。
藏經閣北邊是青蓮上寺的釋迦殿,所有石柱、門楣上均有元祐四年(1089年)的捐物題記,一般柱頭題記為大殿的始建年代,十六年後的碑刻上提到“營造一新”,其意應指經過十幾年的建設,新建了釋迦殿,維修了藏經閣(原彌勒閣)等建築。
《福嚴淨影山場之記》碑
《大金澤州硖石山福嚴禅院記》碑,勒石於金泰和六年(1206年),碑文記錄了福嚴禅院(青蓮上寺)的歷史沿革,其中宋崇寧年間修造寺院的記載可與上面《福嚴淨影山場之記》碑印證,碑文載:
“崇寧間,鑒巒禅師繼主其教,以其寺基久遠,歲壞月隳,雖補罅苴漏,不勝其弊,乃刻意規畫,度越前輩,鑿東崖,陻西澗,培薄增卑,以廣寺址。由是供佛有殿,講佛有堂。構寶藏以貯聖經,敞雲房以棲法侶。賓寮香積,法鼓齋魚,煥然大備。”
這塊碑上的信息量很大,而且刊刻時間僅距崇寧間百年左右,可信度極高。
經過崇寧年間的建設,青蓮上寺已經形成了我們今天看到的布局:
中軸線上有四座建築,由南至北依次為:山門、藏經閣(彌勒閣)、釋迦殿、法堂
“講法有堂”指的是青蓮上寺最後一組建築--法堂,同一塊碑中,後面還有一段關於法堂的記載:
“寺舊有法堂三楹,不稱殿閣規,而廣之為五楹”
這座法堂今已毀,石柱尚存,柱頭有金泰和元年題記,與碑刻所述三間改五間相符。九十年代在原址上復建,五間,今稱“大雄寶殿”
從前面的唐碑中我們知道青蓮上寺有山門和彌勒閣兩座建築,後面的釋迦殿和法堂為熙寧年間前後所建,故“度越前輩”
從碑文“雖補罅苴漏,不勝其弊”可知,熙寧之前的建築物並沒有毀掉,只是滲漏了,因此對山門和藏經閣(彌勒閣)只是維修,這也是藏經閣至今仍保留下來唐代結構的原因。
綜合上述碑文,可以判斷出宋熙寧年間新建了釋迦殿和法堂,並把唐構彌勒閣改為藏經閣,這次改造僅僅是修補滲漏,沒有改動結構。
青蓮寺藏經閣是進入山門後的第一座建築,位於供奉佛祖的釋迦殿之前,而一般藏經閣是在大殿之後的,青蓮上寺形成這種奇特布局的原因最大可能就是宋代把彌勒閣改為藏經閣。
《大金澤州硖石山福嚴禅院記》碑
青蓮寺現有三塊金代有明確紀年的題詩碑,均提到寺內樓閣
金明昌六年(1195年)四月許安仁詩碑:“青蓮殿閣千山擁,丹水波濤萬古流”,這首詩後又跋:“翌日,登佛閣,望左右諸天”
金明昌六年(1195年)八月同為許安仁的詩碑中刻了兩首詩,均提到青蓮寺的樓閣“涅槃大義藏高閣,擲筆危台鎖碧煙”、“下界林泉蟠萬壑,上方樓閣會諸天”
前一首“涅槃大義藏高閣”明顯指的是藏經閣
金泰和六年(1206年)楊庭秀詩碑:“一爐沉水藏經閣,千古清風擲筆台”再次出現藏經閣。
金泰和六年(1206年)楊庭秀詩碑
《福嚴院重修法藏記》勒石於元至元二年(1336年),記錄了元代修整藏經閣的事:
“惟有所謂法藏者置大藏經之閣也”、“緣風雨之摧剝,以至梁楹腐朽,棟宇撓折,將恐有就毀之患焉” ,這段說明房子已失修,但並沒有塌毀,因此只是維修,不是重建。元代這次維修的痕跡至今在藏經閣中仍有跡可尋,比如加高的蜀柱及一層的檐柱等。
《福嚴院重修法藏記》
明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年孟顏詩碑:“山擁藏經閣,林疏擲筆台”
《青蓮寺福嚴禅院檢藏記》碑,刻於明萬歷四十一年(1613)年,碑中記錄了明代整理福嚴院經藏的事:“藏經五千余卷,載在閣中”,說明明代藏經閣仍在。
《重修金妝大雄寶殿佛及背座觀世音像記》碑,刻於清雍正年間,碑文載:“上有大雄堂,次而中佛殿,前有藏經閣、天王殿、山門台榭”,宋金時期的法堂至清代已稱為“大雄堂”,文中記錄的青蓮上寺從北至南的建築布局與現存建築一致。
青蓮寺藏碑刻一百余塊,唐、宋、金、元、明、清均有提及藏經閣,這也是這座建築從唐代一直延續至今的一個證據。
梳理這些碑文可知,自唐大和七年(833年)以後藏經閣經過多次維修,但都是建築出現殘損後修復,不是推倒重來,唐代創建的彌勒閣後代改為藏經閣,一直流傳到今天。
對於木結構古建築來說,木框架是其最為珍貴的部分,磚瓦等屬於耗材,後代多有更換,其木框架主要包括柱網、梁架和枓栱,這三項是斷代的主要依據,藏經閣第一層的柱子包在磚牆內不可見,第二層柱子明顯經過後代改造更換,但是枓栱和梁架的主要部分均保留了唐代建築的主要特征,尤其是梁栱結構完整地保存了下來,十分難得。
建築斷代並不是苛求所有構件材料都得是同時代的,所有流傳至今的唐構都有許多歷代維修的痕跡,斷代以結構形式為主,材料新舊為輔,藏經閣栌枓以上、平梁以下的主要結構部分保存了完整的唐代特征,且材料風化均勻,無後代更換跡象,並有唐大和七年(833年)碑刻可證明創建年代,眾多的宋、金、元、明、清碑刻可旁證建築流傳有序,因此個人認為青蓮上寺藏經閣是又一處新發現的創建年號與建築形式相符的唐代木結構古建築。
2012年10月8日,第一次到訪青蓮寺,在上寺釋迦殿前留影
2012年11月12日,第二次到訪青蓮寺,與眾友人在藏經閣前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