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藝與傳承:故宮古建修繕匠人
日期:2016/12/14 10:43:07   編輯:古建築工藝[轉眼30年,李永革這一輩工匠也已到了將要退休的年齡,而故宮從事古建修繕技藝的匠人已經傳承到第四代]
1979年,是李永革進入故宮的第五年。在不適合室外作業的季節,第二代修繕師傅延續傳統為年輕工匠講課。李永革還保存著當年的筆記,上面記錄的是木作工藝的要領。因為木工要與瓦工、油畫工相配合,老師傅也會對他講講其他工藝的操作流程。當時,師傅還正當盛年,但也到了要培養傳承人的時候。學了4年木工的徒弟李永革已經入門,意識到這個行當的艱深,又正是有著強烈好奇心的年齡,學習便加倍努力。
到了1985年,29歲的李永革當上故宮古建修復工程隊的隊長,開始掌管修繕工程。“當時,師傅都快60歲了,急需在年輕人中挑選領導。我想,自己正好是撞上那個時候了。”他在接受《第一財經日報》采訪時說。
轉眼30年,李永革這一輩工匠也已到了將要退休的年齡,而故宮從事古建修繕技藝的匠人已經傳承到第四代。據李永革介紹,故宮的第四代從事古建修繕的工匠有五六十位。他們分散在故宮修繕技藝部、古建部與工程管理部裡。“平時就做一些日常維修保養的工作。”李永革告訴記者,他把日常碎修與大修的關系形象地說成是“零存、整取”。“知道怎麼修一塊磚,就知道修幾千塊磚的道理。這樣經過幾年歷練,也可以通曉古建修復的流程了。這樣等到我們進行大規模修復的時候,他們便已經掌握了一定基礎了。”
太和殿與角樓上的斗拱
究竟在故宮修過幾座宮殿?李永革自己也記不清了。幾十年來,大大小小的修繕工程,即便沒有直接參與,他也從旁協助和指導。雖然為外界所知的重要修繕工程集中在三個階段,但“實際上,故宮的修復一天也沒有停止過”。
李永革接手的最重大的工程要數“太和殿大修”。太和殿亦稱“金銮殿”,位於紫禁城南北軸線最顯要的位置,也是中國現存最大的木結構大殿。它建於1420年,目前維持著康熙四十三年時的面貌。修繕工程始於2006年初,於2008年7月基本完成。
近300年從未大修,其內部狀況也不為人所知。當時國家文物局正副四位局長都幾次到現場,全國各地的很多古建專家也前去查看。“這在中國其他的古建修繕工程裡是絕無僅有的。”李永革說。當年,不乏對傳統工藝水准的質疑和對大修工程可行性的擔憂聲音。
《太和殿維修工程施工紀實》這樣概述此次維修的范圍:“琉璃屋面、木構件、牆體(山牆、後檐牆、隔斷牆)、地面(室內外地面)、散水(前檐至月台階條石,後檐至褥子面散水內外檐裝修、油飾彩畫等維修。”涉及的專業工作則包括“瓦作、木作、裝修作、石作、搭材作、油作、畫作”7項。
繁多的工藝作法,要遵守古建維修中“原材料、原工藝、原結構、原形制”無疑是困難的。最具挑戰性的,是維修前所撘的大棚——為了在近3年的施工中讓建築不受外界施工的影響。大棚高25米,寬70米,進深40米,采用人字結構屋架,搭設整整花了一年。維修項目組請教了中國建築研究院的結構專家,搭設了迄今為止最大的大棚。“殿內有彩畫,修復的過程不能漏一點雨。如果出了問題,那是不好交代的。”李永革說。
就修復技術本身,李永革認為難度倒並不是很大。以大殿的“苫背”為例,由於太和殿的房頂從未打開,之前一些專家曾撰文介紹太和殿的苫背和瓦瓦工藝,認為古人一定采用了非常復雜、等級最高的做法。工人打開屋頂後才發現,太和殿的苫背其實只是一層薄薄的白灰背。“這反倒讓我們重新認識古建築中苫背的作用。”
真正讓李永革感到困難,也是獲益最多的,是故宮東南角樓的修復工程。1981年,角樓復雜的斗拱木構件形制曾讓李永革不知所措。“梁思成先生將角樓定為‘雜式建築’,它們也被古建業內認為是最復雜的建築類型,讓很多工匠無從著手。”擔任木工組組長的李永革主動請戰,參與角樓修復工程。在第二代匠師的指導下,他學會了對復雜木結構形制的記錄。“這些木構件十分復雜,拆下來以後,你還要全部按照原樣裝回去。但每一個木構件都是人工制作的,是有誤差的,因而位置絕不能出錯。”李永革告訴《第一財經日報》,從師父那裡學到的標記方法,在拆卸其他古建築時都很有幫助。
古建修復中的新與舊
在談論古建修繕時,《文物保護法》中“不改變文物原狀”的規定是李永革強調的。具體而言,就是“四原”原則:維持原材料、原工藝、原結構、原形制。要做到這些,是需要上窮碧落下黃泉的。
大殿裡鋪設的金磚就尤為難得。這本是明清時期的皇家御用之物,細膩光潔,叩擊有金屬聲。制作金磚最好的泥土原料,只出產於蘇州陸慕那一片區域,金磚以蘇州相城區陸慕鎮御窯村燒造的最為著名。古代工匠制作金磚時,要經過取土、制坯、燒制、出窯、打磨和浸泡等幾道工序。這幾道工序之下還有很多小工序,從泥土到成品,要長達兩年的時間。如今,要修繕大殿就必須替換殘損的金磚,除了故宮原來保有的一批老磚可以補充之外,缺口必須由新生產的金磚補充。
上哪兒去找與當年御窯出產最為相似的金磚?“金磚兩側都有印章,表明出產地。我們就通過上面的記錄找到蘇州陸慕的御窯。”李永革告訴《第一財經日報》,當時那裡的工廠生產的僅是民用的小磚小瓦。故宮方面鼓勵他們研究古法工藝,還原出了故宮所需要的金磚。
再比如,修屋頂用的琉璃瓦,所用的也全部是按照原來建造時的傳統:采用出自北京本土的“矸土”;又依照古法,經兩次燒造而成。對倦勤齋的修復,更是集合了南北各地工匠的絕活。這座宮殿是乾隆為自己頤養天年而建造的,室內裝修極盡奢華。梁架是紫檀木制成的雙面繡片,梁架上還鑲嵌了2460塊和田玉;院落中的戲台上,竹子制成的籬笆與亭子構成一派江南風光。中國紫禁城學會常務副會長、前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晉宏逵告訴《第一財經日報》,乾隆時期修建的倦勤齋也是由兩淮鹽政主持的,本來就包含著很多南方工藝。故宮於是從南方請來師傅,縫制蘇繡、雕刻竹篁。
實際上,新與舊也是一個變化的過程,有些東西只能在非常具體的操作中把握。“比如現在貼上去的金箔,一定是金碧輝煌的,但幾年之後,它便顯得舊了。”再比如故宮所有木構件之外都裹了一層“地伥”,即用糊布、磚灰、麻等等制成的類似於“膩子”的保護層,用以防蟲、防腐。“一旦地伥龜裂,我們就要重新制作,外面還要塗一層光油。修完之後,看上去一定是嶄新的。但10年以後,我們就又要開始維修了。”李永革說。
技藝傳承需要工程淬煉
故宮的3次大規模修繕,與4代工匠傳承的線索相伴相生。再往前追溯,在這條線索最前端站立的,是明永樂年間10萬工匠。
據晉宏逵介紹,明代紫禁城始建之時,工匠是世襲制的。幾乎每個人都需要在一年中的固定時間為皇家服務。到了清代,雇傭制施行,各類建築營造的大工場便應運而生。如今,故宮的修繕力量由兩支隊伍構成:其中之一是李永革所負責的、故宮自己的隊伍;另一支則是通過招標找到的具有一定資質的建築公司。此前,故宮方面不止一位領導指出:工程招投標制度產生的一些問題對修繕質量有了負面影響。“應該說,招投標本身是合理的。但具體到故宮購買服務的時候,建築市場上還沒有完全合乎古建修繕特殊要求的標准體系。”晉宏逵說。現在,修繕技藝部有100多位員工,其中還包括管材料、搞研究的人員,能夠直接從事維修工作的師傅只占一半稍多。
然而,沒有大型工程的淬煉,傳承便可能淪為空談。“傳承本身需要工程。這工程也必須是成規模、有一定復雜程度的。”晉宏逵認為,建築修繕技藝的傳承是有其特殊規律的。“不像畫畫,老師帶徒弟,在哪兒都能教。傳統技藝就不行,沒有工程,師傅沒有辦法帶徒弟。”而之所以上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的工藝傳承超過現在,其中一個原因是:存世古建築多,建築隊伍也多。但現在,工匠的機會卻越來越少了。
這門傳統技藝在當下面臨的困境還有部分緣於生產關系的變遷。解放以後,公私合營,原來的營造工場成了幾家大型國企。“比如北京的房修二公司就在傳承傳統技藝上做得很好。現在工匠閱讀的關於木工、瓦工、彩畫工的書籍都是房修二公司老師傅培養的徒弟寫的。”當時的公司為了自己的技術水准會培養很多年輕工匠。但現在,公司往往臨時招募工人,不再願意培養年輕人了。
現在,故宮方面也在迂回努力著。據李永革透露:明年,故宮方面對養心殿的修復或許有望作為一項科學研究項目而非常規修繕項目展開。這樣便能規避招投標帶來的一些掣肘。在李永革看來,養心殿的修繕是培訓工匠的好機會。
2013年6月,李永革卸下了故宮修繕技藝部主任之職,但依舊在做技藝傳承方面的工作。圍繞著古建修繕技藝的傳承,一批工作室與研究中心在故宮建立。如今故宮北院龐大的文物保護修復區中還開設了官式古建築營造技藝培訓班,與古建修繕有關的工作室有木作、瓦作、彩畫工作室。故宮培養的年輕工匠可以在這裡接受培訓。
(來源:第一財經日報 作者:孫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