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東西我保護下來,挺壯闊的事情——古建收藏家秦同千的故事
日期:2016/12/14 10:52:24   編輯:古建築工藝
秦同千用他的收藏做起了地產生意。在紹興的一個度假區,他建了一家全由復建老宅組成的度假酒店,收藏的白果廳、雕花樓、鹽商官廳、戲台等,成了酒店的餐廳、閱覽室、咖啡廳。 (秦同千供圖/圖)
“隨便找地方建一個民居博物館,包括建在什麼工業園區,過一段時間可能又拆掉了——那時候這東西可能就當柴燒掉了。那我想不對,要找一個不能再讓子孫去拆掉的地方。”——秦同千
秦同千在家鄉浙江上虞有兩處倉庫。一處是過去的部隊庫房,裝滿之後,又把一所空置的中學校租下來。倉庫裡究竟有哪些東西,有多少件,他自己是說不清楚了。二十多年來他一直在往回買。較之收藏書畫文玩哪怕古董家具,收藏老房子的問題就是太占地方。
屋外的空地上成片堆著石柱、柱礎、拴馬樁、欄板、雕窗、馬槽、石門樓或石牌坊的構件;庫房內是分門別類的老家具、匾額、門扇、花窗,鐵架上密密麻麻碼著老房子拆下來的冬瓜梁、牛腿雀替、元寶托等雕花件。戶外還搭了些簡易大棚,下邊是成堆的大木料,用雨布蓋著。每一堆木頭就是一幢老房子。
一堆青灰色的石板淋在淅淅瀝瀝的江南春雨裡,有些還沒拆掉運輸時包裹的塑料膜。從露出來的局部可以看到精致繁復的雕工。那是秦同千十幾年前在安徽碰到的一個石雕門樓,據說是乾隆年間的東西。房子已經倒掉,沒了,只剩這個門樓,賣主開價15萬。秦同千沒有下決心買,可是回去了又總惦記著。十多年裡這門樓的價錢一路上漲,秦同千跟賣家也一路談不攏,最終買下來,用了118萬。
1983年,20歲的秦同千離開家鄉,到上海市園林工程公司干綠化工程,兩年後,他拉起了自己的綠化工程隊。1988年他接了個工程,為幾幢別墅做綠化。那是上海大眾汽車公司的專家,幾個德國人,家裡卻處處擺著中式老家具,連老式木頭馬桶也拿來當擺設。秦同千看了有些感觸,慢慢地也跑起古舊家具市場來。
有一年為了園林工程去鄉下收購樹木,秦同千碰到一幢老屋子正在卸瓦。他覺得房子挺好,怎麼就要拆,人家說,要蓋新的。秦同千買下了這幢房子,找來當地工匠畫下房子圖紙,梁柱構件標上編號,拆完運走。這是這一行的標准流程。頭一回買老房子的秦同千格外細致,把拆下的磚牆和瓦片也編了號。
“後來覺得這件事情不好。為什麼呢?農民工給你裝上車子,再卸下來,磚頭也散掉了,瓦片60%到70%全部碎掉了。傻得不得了!”他笑著回憶。
秦同千想自己找塊地方,把這堆石料木料磚瓦原樣搭成房子,通上水電煤氣,自己住著玩玩,或者開個茶室。後來又這樣買下幾幢老房子,就設想退休以後,把它們恢復了,自己做個園子。
“宋到明到清的時候,有文化的人,做官的人,回鄉一定要造個園子。那時候造園子是最牛的了。不可能像我們現在買個鑽戒,買個湯臣一品,有錢以後買部豪車。那個時候有匹馬就可以,有頭驢也可以了。”秦同千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第二個想法,我覺得這些東西以後肯定有價值。我是做生意的,這個判斷還是有的。我們講‘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想中國有一天會覺醒過來,中國的東西是好東西。”
秦同千主業做得順利,1996年成立了自己的園林工程公司。老房子買過幾次,路子熟了,在鄉間搜羅老物件和待拆舊屋的販子,俗稱“鏟地皮”的,有了信息便會主動找來。他一趟趟往安徽、浙江的鄉下跑。
一次在安徽祁門,山裡下雪,車到了走不通的地方換拖拉機,拖拉機也進不去了,下來步行翻過兩座山頭。“那個鏟地皮的也挺壞的,走了一個小時,‘到了沒有?’‘到了到了。’結果又走一個小時也沒到。”三個小時,到了,只有三幢房子,兩幢已經倒掉,另外那幢過去做過書院,形制格局都不錯。只有一對老夫婦住在那兒,殺雞煮飯熱情款待,秦同千買了那個房子。“來回走了六個小時,假設早知道這麼長時間,我肯定不去了!”
但購買總是愉快的。“我覺得這個東西我可以保護下來,挺壯闊的一件事情,挺開心。每天開著車子東晃西跑的也不吃力,到哪個地方弄個方便面吃吃就可以了,再去跑,再去弄。”
在江浙、安徽,老房子最多最好買的時候,是20世紀末。用秦同千的話說,就是“成龍的那個時候”——影星成龍收藏的十幾幢徽派木建築就是在那些年買下的,其中四幢後來捐給了新加坡。
1992年“南巡講話”之後,中國掀起前所未有的打工潮。大潮把數千萬農民卷進城市,農村裡木結構的老房子空著,沒了人的氣息,壞得快,一般不出兩年就塌。五六年過去,進城務工的人賺了錢,回到老家要蓋房子,申請新的宅基地,就得把舊的還給政府,老宅就拆了,有販子來收木料石料。有時候有秦同千這樣的人跑來,要整幢房子買了去,那是最好的,房主算算蓋新房子大概要30萬,“那你給我30萬”。
沒有人會再蓋木頭房子,雨後春筍的都是磚混小樓,通身貼上瓷磚。
2002年秦同千在江西看到一個清代早期的戲台,“到現在為止我看到過最漂亮的戲台。”他說。村裡開價四百萬,他買不動。六七年後,他聽說戲台讓北京人花四百多萬買走了。好的老房子漸漸少了,價錢越來越貴。到2005年,一些地方政府開始出台政策,保護重要的古代建築,部分買賣受到約束。
關鍵是秦同千倉庫裡已經有四百多幢老房子。這早已超出了他“退休後造個園子”所需要的數量。他放慢了收購老宅的速度,也開始認真考慮這些東西該怎麼派用場。
秦同千收藏的雕花樓復建後的模樣。這是典型的安徽清代建築風格。 (秦同千供圖/圖)
秦同千的園林工程公司已發展成“秦森集團”,做起地產開發、物業管理的時興業務。在上海青浦區的朱家角,秦同千收藏的最大古宅“五鳳樓”和一幢晚清戲台按照原樣復建起來,圍繞著這兩幢古建的是一家奢華酒店、一個籌備中的藝術館和若干即將開售的別墅、院落。在紹興的一個度假區,則建成了一家全由復建老宅組成的度假酒店,秦同千收藏的白果廳、雕花樓、鹽商官廳、戲台等,成了餐廳、閱覽室、咖啡廳等酒店公共設施。
古民居的復建利用,花樣不多。上海湘江實業董事長馬國湘是更為知名的古建收藏家,號稱二十多年來從全國十七省市收購了一千多棟古民居。2012年安徽蚌埠的龍子湖風景區開建“中華古民居博覽園”,當地政府邀請馬國湘把他的450幢古民居在湖心島復建。上海收藏家李建忠也是由做建築環境設計起步,他收藏的古民居用在自己開的餐廳和私人會所,2010年上海世博會的“城市足跡館”用了他的幾件古建收藏。
秦同千最在意的是地點。“隨便找地方建一個民居博物館,包括建在什麼工業園區,過一段時間可能又拆掉了——那時候這東西可能就當柴燒掉了。那我想不對,要找一個不能再讓子孫去拆掉的地方。中國的事情最怕什麼?這30年一條路在這裡,那30年又修到那裡。”以前他搜羅老房子,都是追規劃:高速路要從哪些村子過,撲過去准沒錯。
2008年他在紹興會稽山的一個山坳裡找了這塊地方,“以後哪怕城市化再推進,這塊地方也不可能再動遷了。”從衛星圖上看,山坳距離紹興市區並不遠,但平地面積只有小小一塊,不太可能大興土木。“從交通、地理來講,這塊地方做個博物館也不大靠譜,那就想做酒店,只有作為酒店的公共設施才能夠讓人來體驗。”秦同千說。
地買下來,他花了兩年時間看這個地方,構想營建格局。建設終於開工,他興奮地呼朋喚友。“我第一次跟他去工地,那時候才起了兩三幢房子,他比我們還起勁,跑上跑下,介紹項目規劃。那都在他腦子裡,我們也看不出來。”秦森集團文化總監黃劍那時還只是秦同千的朋友。
黃劍是安徽歙縣人。剛認識秦同千的時候,朋友介紹說這位是收藏老房子的。繼香港人和新加坡人之後,浙江商人也成了收購徽州古民居的主力,黃劍每次回鄉,總能聽說哪個大房子又讓浙江大老板買走了。他知道這些人買了房子,要麼轉手賣到海外,要麼建起那種新舊摻雜的“明清文化園”,賣票營利。
雕花樓上雕飾繁復的冬瓜梁、牛腿雀替。 (秦同千供圖/圖)
秦同千跟阮儀三初識的經過也不愉快。同濟大學教授阮儀三是古建築專家、古城保護的干將,平遙、麗江、周莊等知名古城古鎮都因為他的努力推動得以保全。一位在媒體做事的朋友把秦同千引見給阮儀三,希望請老教授去紹興工地看看,指點指點。阮儀三有點愛搭不理,推說沒有時間,把做中間人的朋友也弄得尴尬。
“他講你不要吹牛,中國企業做老板的沒有這樣一種人。”秦同千回憶,“我說阮教授,你抽個時間去看了以後再講,你哪怕罵我也不要緊。”
阮儀三一向強調古建築的“原址保護”。“修復古建築有五個原則,”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原材料,原工藝,原式樣,原結構,原環境,最後這個最難做到。能做到這五個‘原’,那就把古建築的歷史信息完整地保存下來。”秦同千的這種異地復建,不是他提倡的方式。
架不住秦同千再三托人促請,老先生終於去了工地。正是工程繁忙時,幾百個工人在架子上復建古屋。“他站在那裡看,講我:你是個瘋子。”秦同千說。
“他花很多工夫去找了老的工匠,找了老的材料,並且能夠找到原來的樣式。”阮儀三說,“當然缺點是換了地方,但也是不得已,人家已經拆掉了,他不收這也就沒有了。”他跑上跑下,認真地指出細節錯誤,比如房子是清中後期,而某個部件是清早期的東西。秦同千認真地聽,把錯的拆了,再去庫房找對的配上。庫房也沒有,就再到市場上搜羅、等待。
“所有的建築構件,木雕、石雕、磚雕,我哪怕新做,也要恢復它原來的樣子。一些木雕,‘文革’的時候,‘破四舊’的時候,都給砍掉了,我再去找東陽人用同樣的木料給它修復上去。”秦同千說。阮儀三在情感上已經倒向了秦同千,他說你做這個事,政府應該把地送給你的。秦同千說不是啊,我花一個多億的錢買下來的。
秦森集團為兩個項目組建了自己的古建修復團隊,大木工、雕花匠、磚雕匠、石雕匠,多的時候四五百人,長期留聘的工匠也有近百。一個好的雕花匠,吃住全包,每天工錢550塊。秦同千還找人采訪幾位老工匠,出了一本“古建保護實錄”。
“古建修復最忌快。因為雕花是要邊雕邊琢磨的,有時候我們雕了一刀,就會坐到旁邊喝喝茶想一想,人放空心放寬手放松。”古建修復團隊雕花組組長厲陽君在自述裡說,“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想找到這樣一個地方,可以慢慢做自己喜歡的事,沒人催沒人逼,不緊不慢地做出自己滿意的東西。”
秦同千卻越來越不願意跑工地了。有現實問題要考慮,“太情懷了,錢從哪裡來呢?”他得回去做他的企業。他覺得收老房子這事就像小伙和姑娘,談戀愛的時候開心得不得了,結了婚,養了孩子,就變成很大的責任。
不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老話確實應驗了。
秦同千老家上虞的春晖中學,民國名校,李叔同、豐子恺、朱光潛、夏丏尊等諸多名師曾在這裡教書,電視劇《圍城》裡的三闾大學就在這裡取景。1989年,學校的標志建築、建於1922年的主教學樓仰山樓被鑒定為危房拆掉,次年建起新樓。老校友謝晉導演一次回母校說:我若拍攝春晖的場景,鏡頭搖過去,只能拍到一字樓、大禮堂、曲院、圖書館,再就搖不過去了。2012年,春晖中學又拆掉了“1990版”仰山樓,在原址按原貌復建起“1922版”。
“類似的折騰各地都有。”秦同千說。但這也證明老建築再次吃香了。
“‘習大大’不是說‘記得住鄉愁’嗎?中國人都有鄉村記憶的。中國城市建設沒幾年,上海也不過兩百年。怎麼叫鄉愁呢?你大致到這個地方一看,有牛、有羊、有河、有溪溝,有磚雕、木雕、石雕,有床,有家具……這就是鄉愁。中國的文化傳統,你要到實物中去體驗、使用,否則沒感受的。”秦同千說。
一位在秦森古建修復團隊已干了六年的木雕工,最近把兒子也叫到秦同千倉庫的修復車間來。小伙子染了黃頭發,戴著耳環,手裡拿塊木頭雕著。秦同千看到,給他拍了張照片,“這倒是現代和傳統結合了”,他覺得挺好。
(來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