犍為清溪鎮,延續了宋、元、明三代的犍為縣治所在地。這座自漢代起便成為由蜀入滇的重要驿站和軍事重鎮,退隱馬邊河畔數百年後,被當今的文物普查專家驚喜地譽為“大型的、活生生的、原汁原味的川南古建築博物館”。
上成都,下重慶 悠悠時光,雖然洗去了清溪鎮的鉛華,但參天大樹般的蜀地文明之根,在這裡還有跡可尋。夾巷而立的竹籬糊泥而成的院牆,牆頭的馬尾草迎風招搖,在衰敗中追憶流逝的時光;青磚砌成的空心院牆,黑中泛青,於拙樸中透露著昔日的堂皇;僻靜小巷裡間或出現的木宅門,使小巷顯得更加寧靜、幽深。
出現在我眼前的第一座老宅院,是位於自強街19號的“智園”。它建於清代,建築面積1547平方米,主人當年是清溪的大戶人家。與清溪其他呈對稱布局的四合院不同,被稱為“三倒拐”的智園,雖然門面如同四川舊時的公館,但門樓及相鄰的門牆上,卻有近半人高的陽台護欄加以裝飾,其欄柱為花瓶狀,因而又有西式建築色彩;在護欄的兩端,則分別立有兩棵碩大的石雕白菜。見我對白菜感到好奇,陪同的當地人王玉芬解釋道,在地方口音中,“白菜”與“發財”諧音。將白菜立於牆頭,寓財運亨通之意。
進入院內,我發現智園果然非對稱布局,一條曲徑向左蜿蜒。但院內的房屋,又是青瓦兩面坡、木柱木窗木板牆,具有典型的川南民居建築風格。在其堂屋抬梁上,嵌有兩塊圓形的刻有“壽”“喜”二字的木雕,兩字以祥雲鑲邊,喻示壽與喜如雲海無邊無量。由於年代久遠,房屋的梁架上覆蓋著厚厚的煙塵和灰塵,但那“壽”“喜”二字仍清晰可見。
穿過自強街,便來到臨馬邊河的和平街。一株七八人合抱的千年榕樹,仍枝繁葉茂地挺立在古碼頭旁。其樹蔭裡,可供幾十桌的茶客品茗乘涼。當地人將此樹視為吉祥之樹,一年四季都有人來頂禮膜拜,並給它披上一條條紅綢帶。清溪古鎮的起源時間,應與此樹的樹齡相去不遠,四川的黃龍溪、平樂、街子等古鎮均是如此。同行中有人開玩笑道,在此樹上隨便折的一枝樹桠,其桠齡也比你我年齡長。
由於現代交通發達且多樣化,當年這千年古榕下舟來楫往、熱鬧非凡的水碼頭,只斷斷續續地殘存著磨損的石階。昔日清溪周邊及遠在沐川、馬邊的茶葉、藥材等農產品,就是從這裡上成都,下重慶,最繁盛的時期每天經停此碼頭的船舶達三四百只。南華宮門前的河邊,至今仍遺留長約200米、高約4米的條石砌成的古城牆,確鑿地證明著清溪鎮曾為商貿重鎮和軍事要地的身份。
“銅門坎”與“鐵門坎”
沿和平街向西,經過僅存遺址的禹王宮後,在街口向北便進入建新街。清溪鎮最為典型、最為完好且規模最大的兩處清代宅院,便坐落在此街。
一處是建新街41號寧芷邨故居。寧芷邨是川南知名金融實業家,曾以大股東的身份於1938年12月在嘉陽煤礦第一次股東會上,當選為該煤礦監事。如今成為旅游觀光熱點的嘉陽小火車的路基上,便是寧芷邨用白花花的銀元鋪成的。
寧芷邨故居當地人稱“銅門坎”,占地面積1970平方米,始建於清代。顧名思義,其豪華氣派的大宅門的門坎,應該是金燦燦的銅皮包裹。其門樓的樣式與智園相似,但更為高大,遺憾的是牆頭的石雕白菜,已損毀得不見蹤影。寧芷邨的滾滾財源,也在社會大變革中徹底枯竭。
“銅門坎”庭院深深,有6個天井,最大的一個天井達100多平方米,最小的一個10多平方米。位於庭院深處,坐落著保持清代原貌的繡花樓,這一百多年前的閨房,如今在四川難得一見。
在光線昏暗的繡花樓內,我踏上一架呈螺旋狀、寬僅尺余的木樓梯,在“嘎吱嘎吱”的聲響中走進繡花房。房內三面無窗,只有臨天井一面,透過雙交四碗菱花窗棂,可以看見也只能看見小小的天井。這天井,便是那位富家小姐的全部世界。當她緊蹙眉頭地繡膩了枕花,是否又心懷閨怨地輕吟“關關雎鸠、在河之洲”,期盼一位白衣秀才從天而降?聯想到我剛才攀過的黑暗之中又窄又陡又扭曲的樓梯,當年的那雙三寸金蓮,恐怕不知多少年都未曾踏過春光。
“銅門坎”的四合院格局大致未變,房屋也基本原樣,院內房屋柱礎的精美石雕,向人們展示著這座古宅曾經的精致和豪華。
另一處是“銅門坎”斜對門寧芷邨胞弟的宅院,當地人稱“鐵門坎”。哥哥曾經留洋,弟弟土生土長,因此“鐵門坎”具有典型的川南民居建築風格。沿中軸線對稱布局的四合院裡,其房屋的木撐拱是雕刻精細的龍頭,就連不起眼的房門上下木門墩,也雕刻著花鳥蟲魚圖案,這在四川古民居中實屬罕見。由此可以想象,當年“鐵門坎”的主人,既富足又有品位。
在清溪鎮這些幽深的庭院、古樸的天井中,舉目是雕花的吊檐、镂空的軒窗,低頭是浮雕的雲凳、石鑿的水缸,真是一院一景、一井一畫。生活在整齊劃一的鋼筋水泥大樓裡的人們悠游其中,回歸之感油然而生。
一處斷牆,一架飛檐
清溪鎮的古建築保護區,東至大廟子,南至馬邊河,西至建新街,北至書堂街,共12萬多平方米,保護著明清以來20多條古街道的原始格局。
置身其中,令人恍若隔世,時而一處斷牆,令深閨般的古宅春光乍洩;時而一架飛檐,令宮殿般的會館輝煌再現;時而一扇半掩的木門,仿佛進京趕考、離鄉赴任的文士武舉剛剛遠行……如果不是王玉芬帶路,我多半要在這時光隧道裡暈頭轉向。
有四合院就有天井。在清溪鎮,大大小小的150多個天井蔚為壯觀。最大的四合院裡,天井多達7個。最大的天井,面積達100多平方米;最袖珍的天井,僅兩三平方米。
位於保護區中心的和平街47號的彭家院建於清代,面積僅105平方米。稱其為院,便是因為全鎮最為袖珍卻又不失精致的天井在此。這個正方形的天井,連3平方米都不到,稱其為天窗似乎更合適。但它實實在在又是天井,只不過修建者充分考慮了其實用性,在原應該施以瓦當的四檐,用磚石和三合土砌了一圈埂,以防房頂的雨水注入院內。這高半尺的埂,竟然一點也不馬虎,其上有花草浮雕加以裝飾,真令人贊歎。
在這個袖珍天井下,是一圈木欄桿樓廊。天井雖小,倚欄仰望,仍覺天寥廓,仍觀雲飛揚。天井這種既封閉又露天的空間布局,在保證隱秘、安靜的情況下,又滿足了通風、采光、綠化、休閒、晾曬等生活之需。清溪眾多的老天井,成為該鎮古建築的一大特色。風格不同、形制各異的天井,在書堂街9號的文朝輔進士第、黃家坡街的黃家大院、復興街的何家大院等數十處宅院均完整保留著。
為了一眼看盡清溪鎮古建築保護區全貌,在王玉芬的指引下,我得到了清溪鎮公安派出所的配合,登上了位於保護區中心6層樓的派出所大樓樓頂。
向下俯瞰,清一色灰瓦的大院小院錯落有致,點綴著綠色植物的大小天井疏密得當。凝固著悠長時光的青灰色波浪,在我腳下翻卷著,向四面八方鋪陳蔓延。如此大面積的純正的古建築給現代人的視覺沖擊力,的確不小。
清溪鎮的遺韻尚且如此,當年的盛景該是何等誘人。李白仗劍辭親,遠游他鄉,曾在此駐足,留下了“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的詩章;杜甫乘舟到清溪,寫下《宿清溪驿·奉懷張員外十五兄之緒》,發出“蕩舟千山內,日入枉泊渚。我生本飄飄,令復在何許”的感歎;蘇轼父子來過,李調元來過,他們也留下詩句文章……
清溪鎮坐落在馬邊河流域的沖積平壩上,背靠平疇沃野,面向綠水青山。馬邊河呈弧形流經鎮南,形成弓形的河岸;以東西方向為中軸線的老街,好似弓弦。張弓搭箭,箭镞直指河對岸的五龍山。清溪,這只蓄勢千年的強弓,如今終於要射出驚世之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