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古建築,先要修人心
日期:2016/12/15 1:20:33   編輯:中國古代建築當城市的高度一再被刷新,更需要探尋的是它的生存厚度。
這個夏天,有一群年輕人在“古城衛士”阮儀三的帶領下,展開了一場這樣的探尋。他們頂著烈日,流著汗水,愚公移山似地修補著古老的建築。
阮儀三說,“保護古城不僅是為了保存珍貴的歷史遺存,更重要的是留下傳統和精華,從而滋養出新的城市和建築。”
年輕人的到來,打破了破敗古剎的千年寂寥
8月,山西新绛白台寺。
這座地處縣城外偏遠村落裡的寺廟,始修於唐開元十四年(公元726年),曾香燭鼎盛。如今,1287歲的它,半邊坍塌,雜草叢生。
一群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的到來,打破了這座破敗古剎的千年寂寥。
他們是“2013中國城市遺產保護志願者工作營”的營員,在工作營開營的12天時間裡,營員們要用古法對古寺進行修復。
這是工作營開營的第3個年頭。
2011年,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牽頭下,阮儀三城市遺產保護基金會和法國遺產保護城市聯盟、英國國家信托組織共同組織建立了中國城市遺產保護志願者工作營,主要招募對古建築感興趣的年輕人,在每年8月參與古建築修復。
3年來,來自中、英、法的50多位志願者先後赴蘇州、平遙修復古建築,今年除了上述兩處,又增加了新绛。
修復古建築基本都是長期活,10多天時間,能修多少?意義何在?
面對疑問,阮儀三道出了他當初搞工作營更為重要的想法,“就是想讓那些年輕人在汗水中明白,先人們建造這些房子有多不易。要讓他們在觸摸中體會這些老建築的價值,再吸引更多人一起來保護古建築。”
破破爛爛的古建築,年輕人能有興趣嗎
阮儀三最想影響的就是年輕人。可剛開始搞工作營時,大家心裡都沒譜——破破爛爛的古建築,年輕人能有興趣嗎?
喜歡古建築的,還真是大有人在。
“阮儀三基金會”秘書劉鹭說,基金會網站設置了45天報名時間。連續三年,幾乎都是第一天就滿員了。報名者以大學生、年輕白領居多。
喜歡流行文化、向往都市生活的年輕人,為什麼會去關注那些古老的建築?因由,各不相同。
24歲的領隊朱麗文從小生活在貴州的大雜院裡,“看著老家一個個古村落消失,我很難過”。朱麗文希望自己做點什麼,去留住古老的建築技藝,留住與古建築相伴的生活方式。怎麼守護?她想在工作營中找到答案。
來尋求答案的,還有在美國一家建築事務所工作了幾年的歐陽見秋。前些日子她讀梁思成的傳記,當讀到看著北京城牆被拆梁思成心如刀割時,她也覺得“心有戚戚焉”。放下書,取消了原定去國外休年假的計劃,她報名來到了新绛。
“讀書時,去桐廬寫生,畫明清建築,那些屋檐、門窗,都美不勝收。可是,這些年來,媒體上一直都有古建築被強拆、被摧毀的新聞,每次聽說,心就像被揪起來了一樣難受。”
和心思細膩的女孩不同,對於來新绛修古寺這件事,21歲的大男孩陳彥秀的感覺就是 “很酷”。“以後和人家說,我跟著一塊兒修過千年古寺,嗬,那感覺!”
他本來讀的並不是古建築專業,就因為在宿捨經常看古建築專業男生在那裡畫啊畫的,覺得這樣子蠻酷的,甚至覺得他們的作業也特好玩,於是就申請轉了系。
這次,陳彥秀負責在木頭上照著古建圖紙畫畫,其他人再按照他畫的圖案進行雕刻。沒幾天,他畫的那些魚,就被雕到了木頭上,安放在寺外山門的屋頂。
“平時只在書本裡讀到看到那些古建築,現在可以親手來修,太有成就感了。明年我還爭取來。”小伙子的興奮,一點都不遮掩。
夯實腳下的土,才能建起存世百年、千年的屋
修復古建築,聽起來很有意思,甚至還有些浪漫,可實際卻是異常枯燥,甚至辛苦。第一次親身經歷的年輕人,都沒想到會那麼累。
“整整夯了三天的土。”朱麗文所提到的夯土,就是兩人一組,一起用力舉起30公斤的夯錘,一下一下,反反復復作落錘動作。“最難熬的是第二天,手根本舉不起來了。”
“夯實腳下的土,才能建起存世百年、千年的屋。”阮儀三的話,說的是專業的事,也是在給年輕人講為人處世的道理。
讓阮儀三感到有些意外的是,這些 “溫室中長大的花朵”,還真挺有韌勁。
志願者中最瘦弱的女孩歐陽見秋,戴著厚厚的工作手套搬磚,因為手腕太細了,手套常常會脫落下來。可她搬磚,不會比別人少一塊。
“來之前就有心理准備這是個體力活,但來了才發現,這是個重體力活。不過,因為真正觸摸到了古建築,流再多汗也值得。”
看著破爛不堪的古寺裡來了這麼多年輕的面孔,村民們很好奇,跑來看熱鬧。看著看著,有的還跟著一起干,幫志願者們遞磚遞瓦。
朱麗文說,他們第一天來的時候,村民們都以為他們是打著修古建的旗號來玩的。可幾天下來,見這些城裡的小青年揮汗如雨,花真功夫出實在力氣,才明白,他們真是來干活的。
抹完淚,倔強的姑娘去附近雜貨店買了瓶白酒
曾有誤解的不止村民。
“瞎胡鬧,干不長”,是一些專職修復古建築的老師傅最初對這些突然闖入他們工作領域的年輕人的判斷。那時候,老師傅甚至不讓營員們碰他們的工具,只讓他們象征性地打打雜。
去年在平遙,朱麗文就有過這樣一番親歷。
那次,工作營的主要任務是砌一垛牆。忙活了好幾天,牆砌起來了,古建公司派來作技術指導的師傅卻說要拆掉。
“為什麼一開始隨便比劃下就讓我們砌了?現在才說不合格。”那一年擔任營長的朱麗文快哭出來了。
那位師傅說了心裡話,“沒指望你們真干活,你們干也干不好,走了我們還是要拆了重砌。”
師傅的這個想法讓朱麗文感到挫敗。她不想打擊其他志願者的積極性,一個人躲到角落裡流了好一陣子眼淚。
抹完淚,倔強的姑娘去附近雜貨店買了瓶白酒。
中午開飯了,師傅們一桌,志願者們一桌。朱麗文招呼伙伴們和師傅們並在一起吃,替師傅們打開了酒。話說開了,氣氛熱鬧了,一位年紀最大的老師傅還唱起了山西小調。
因為不了解,才會有誤解。聽著這些年輕人興高采烈地談古建築,看到他們實實在在流下的汗水,師傅們的態度轉變了。他們帶著志願者,一塊塊地調整已經砌好的磚,還手把手地傳授他們砌牆的手勢和訣竅。
一垛整齊的古牆重新豎起來了,志願者們搶著和那垛牆合影,和師傅們合影。
從那時起,朱麗文心裡也有了方向,以後一定要從事與古建修復相關的事業。
淌過汗之後,對古建築的感情會不一樣
無論什麼樣的因由,只要能讓年輕人關注古建築,阮儀三都是高興的。
這天中午,剛坐了一上午車趕到平遙梁村修復點的阮儀三,簡單扒拉了幾口飯,一會兒都沒耽擱,就直奔梁村去查看將要修繕的大戲台。
去年沒干完的活,今年還要接著干。
來向阮儀三匯報工作的平遙工作營營長是阮儀三的孫子阮一家,他在同濟大學城市規劃學院讀大四。
雖然面對的是自己的爺爺,阮一家還是規規矩矩地匯報,講得很全很細。他說他已經提前踩過點了,今年的工作主要是搭建戲台外山門的屋頂。
當爺爺的,也省去祖孫倆的家常話,抓緊時間叮囑“下屬”搭建的關鍵——“這個偏遠鄉村的戲台,小小山門頂上也有著精美的斗拱結構,就是這種精巧的結構,使得古建築在地震中震而不倒。你們要格外注意這點。”
小本子上,阮一家記得飛快。
這一老一少,是祖孫,也是師徒。在孫子很小的時候,阮儀三就帶著他去鄉野間搞調研。等阮一家長大些,阮儀三去參加一些古城古鎮的研討會也會帶上孫子,讓他旁聽。專家們講古城古鎮怎麼修復,怎麼保護,都很學術,可小娃娃居然也聽得進,坐得住。
為了在國內建工作營,2010年,阮儀三讓阮一家去參加法國的工作營,作“臥底”,積攢些經驗。
出發前,阮一家收到了法方寄來的需帶物品清單,其中包括能抵御攝氏2度低溫的睡袋,能很好地保護腳的硬底鞋。另外,每個組員被分配攜帶一件廚房用具,阮一家被要求帶上一把菜鏟。阮一家的媽媽對老爺子這個安排有點“敢怒不敢言”,這是要把自己的寶貝兒子弄去干嘛呀?
兩周後,阮一家回來了,手上不是新磨破的泡,就是已長成的繭。那一次,他參與修繕的是巴黎郊外的一座古堡,古堡已經修了30年,都是民間志願者修繕的。因為不能用機器切割石頭,阮一家就和大家一起,用鑿子加工石頭,所以兩只手才會傷痕累累。
“淌過汗之後,對古建築的感情會不一樣。”至於什麼不一樣的感情,阮一家說,“說不出,但就是有。”
沒選好山水,沒選大都市,他只想去看看爺爺當年救下的古城
阮儀三打心眼裡喜歡這個繼承了自己事業的孫子。
高考填志願時,想都沒多想,阮一家就報了爺爺的專業。考上大學後,作為獎勵,阮儀三叫他定個旅游目的地。沒選好山水,沒選大都市,阮一家選擇了平遙。他說,想去看看爺爺當年救下的古城。
更多人知道和尊敬阮儀三,就是始於他“刀下救平遙”的那段傳奇經歷。
上世紀80年代,平遙和國內其他二三線城市一樣,大興土木。阮儀三趕到時,有著一千多年歷史、保存完整的城牆被生生地扒開一道口子,一條大馬路開了進去。為了開這條長180米的路,就有130多幢明清建築被夷為平地。
“要開就從我身上開過去。”見到古建築要被毀,阮儀三豁了出去。一邊喊停,一邊趕緊找人想轍。
“連哄帶騙”,他籌集了8萬元的城牆修繕費。當時的8萬元,可不是小數。錢送上門,推土機的輪子暫時停了下來。
但有關方面限期一個月,要阮儀三拿出規劃設計圖,否則,該推推,該拆拆。阮儀三留下一位學生守著,反復關照,“你守在這裡,看著錢,每一分都要花在古建築保護上。”自己則趕回同濟大學,選了12名學生,帶回平遙趕制規劃。
一番驚心動魄,古城最終被保了下來。
1997年12月3日,平遙古城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成為我國第一個被列為世界文化名城的城市。
這次,工作營在平遙修復大戲台時,當地政府專程派小轎車去接阮儀三,把他帶到了平遙城牆下。那裡新樹了一塊石碑,碑上刻著“刀下留城”四個字。
站在石碑前,阮儀三的目光越過了這座城市對他的感激,留在了那高高的古老城牆上,很久很久。
只要人家能聽得進一兩分,話就沒白說
這些年,只要一有空,阮儀三就給人普及古建築常識。在工作營裡,也不例外。
等待開晚飯的空當,志願者們圍坐在兩張方桌邊,阮儀三上起課來——什麼叫斗拱,城牆為什麼有72“馬面”等等,一一道來。
其實,他更想講給那些決策者聽。
剛到新绛那天,已快到下午3點,阮儀三簡單洗了把臉,就去了新绛賓館的會議室。新绛主要領導干部近50人已坐滿了。沒有寒暄客套,阮儀三抓緊時間直接開講。
他講起了自己與新绛的緣——早在1964年,他就隨老師董鑒泓教授來到新绛,手繪下整座古城;他吟詠起奇澀難懂的《绛守居園池記》,贊頌我國現存唯一隋代州府園林绛守居園池的美;他用幻燈片解釋新绛各處古建築的形制、構件;他闡述著古建築保護的意義、路徑。
3小時後,屏幕上的PPT文件定格在這樣一句話上——保護古城不僅是為了保存珍貴的歷史遺存,更重要的是留下傳統和精華,從而滋養出新的城市和建築。
台下,自稱是受哥哥阮儀三“脅迫”,給“阮儀三基金會”當沒工資的蘇州地區的負責人的阮湧三,悄悄地“揭”哥哥的“老底”,“他總是說,只要人家能聽得進一兩分,他就覺得自己沒白說。”
以前是不識貨,一推了之;現在是過度開發,舉的卻是保護大旗
修古建築,先要修人心。
這些年,為了保護古建築,阮儀三到處奔走,到處演講,就是為了喚起人們心裡對祖宗留下的建築的情分。可喚醒人心,哪有那麼容易?
今天這位受人尊敬的“古城衛士”,在30多年前,可是走到哪裡都不受人待見的人。
看到有個縣正在拆古鎮蓋新房,他死命攔著不讓人拆,惹得縣長指著他的鼻子吼:“保護古鎮就是保護落後,馬達響才是硬道理。”
他到鄉裡去,勸鄉裡一定要把老建築保存好,說拆了對不起祖宗。鄉裡領導煩了,扯開嗓子喊:“食堂那邊聽好了,別給這個人留飯。”
在九華山,他還曾因阻止拆廟毀綠而被村民舉著砍刀追殺。
……
從憤怒到理解,再到支持、尊敬,很多人對阮儀三的態度經歷了這樣的曲折。
阮儀三並不在乎別人褒他貶他,他的心思都在古城古鎮古建築上。
“人人都說我‘刀下救平遙’很厲害,其實,當初平遙周邊還有很多古鎮,我沒救成。比如平遙當時有一個姐妹城市,規模比平遙還大,有完整的城牆、鐘鼓樓、孔廟,還有保存很好的民居。就在上世紀80年代,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被毀了。”
一直像戰士一樣保持昂揚斗志的阮儀三,一提到那些消失的古城,人就低沉下來。
隨著由他保護、規劃的5個古鎮同時入選首批“全國十大歷史文化名鎮”,隨著“古鎮模式”給各地帶來的發展機遇的顯現,他從不受歡迎的人成了多地追捧的人,阮儀三卻有了新的擔憂——
“有些地方政府光看到成功古鎮的經濟效益,沒看到社會效益。以前是不識貨,一推了之;現在是過度開發,而舉的卻是保護的大旗。”
落寞也有時。
“我的基金會是2006年成立的,那時是國內唯一一家專注於古建築保護的民間非營利組織。到今天,2013年了,還是唯一一家,而且捉襟見肘啊……”他重重地歎了口氣。
你以為他消沉了,誰知片刻剛過,他轉身又很有激情地和工作營裡的年輕人一起研究起新的修復方案。
也是,心裡裝著那麼多古城古建的修復計劃,身邊有這麼多對古建築有感情的年輕人,80歲的阮儀三,哪有時間和心思唉聲歎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