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最後七年風雨路》中講到毛澤東晚年讀書的事情,其中有1973年讀的《三國志·魏書·張遼傳》、《三國志·魏書·張郃傳》和《舊唐書·李愬傳》,劉修明《毛澤東晚年過眼詩文錄·前言》(花山文藝出版社)中也講到:1973年2月7日布置的注釋史傳就是這三篇傳記,於該年5月1日完成,三篇史傳合訂一冊,大字印刷十五本上送。在時間上,兩者的說法相一致,毛澤東讀的就是當時的中共上海市委寫作組朱永嘉主持注釋的本子。1972年12月31日,他們還為毛澤東注釋了《史記·項羽本紀》。
1971年,林彪事件對毛澤東是沉重的打擊,使他接連發作了幾次心髒病。從當時接待外賓的電視鏡頭,我們都感到他年邁體衰,流著口水,語言表達已經不大清晰了,這就更加使他以談古論今的風格來表達他的思想。已往只是他一個人議論風生,而此時是要政治局成員和他一樣地讀史論政,讓他們通過讀書來理解他的意圖。作為一個垂暮老人,進攻制勝之心應該是淡卻了,所考慮的是如何修補他那個文化大革命造成的爛攤子。
要准確了解毛澤東當時讀史的心態,歷史背景是不能忽略的。林彪事件時,涉及一大批軍隊干部,如何正確地處理好這個問題,把軍隊穩定下來,這應該是毛澤東傷神的事。此外還有“文革”初期,同樣涉及一大批軍人,諸如所謂賀龍的“二月兵變”,老帥們“大鬧懷仁堂”,也牽涉到一大批元帥和將軍。再就是“楊、余、傅事件”,即楊成武、余立金、傅崇碧等人的問題,也傷害了一批軍隊的將領。這中間還包括鄧小平等一大批被打倒的革命老干部,他們都是追隨毛澤東出生入死的功臣,“文革”挖了牆腳,使“長城”遭到破壞,一旦發生戰爭,誰來帶兵打仗?1972年初,陳毅元帥病逝,毛澤東抱病穿著睡衣參加追悼會,已經亮出了姿態,而此時又以張遼、張郃、李愬等古代軍事將領的傳來傳達他的思想,就不能以他的讀史的興趣來解釋了,而是帶著一種消解“心病”的心情來讀史的。
我們不妨沿著毛澤東的心路歷程,來看看他用古代軍事將領的史實,想要傳達的是什麼。
項羽是人們都熟悉的人物,一位失敗的英雄,毛澤東很贊揚他失敗而自殺的骨氣,即使失敗了,還是像個英雄樣子,讀《史記·項羽本紀》批注曰:“項王非政治家。”他在廣州農民講習所時就談了項羽失敗的原因:項羽入關,粗暴無比,得不到一般人的信仰,又一至鹹陽,便大焚秦之故宮,遂失去新興地主階級之信仰,加之他心胸狹窄,不能團結人,殺人過多。1964年1月一次談話中,毛澤東曾說到項羽有三個錯誤:一個是鴻門宴不聽范增的話,放跑了劉邦;一個是楚漢訂立了鴻溝協定,項羽認真了,而劉邦不久就違反協定東進攻楚;再一個就是他建都徐州,位置沒有選擇好。看來,毛澤東在不同時期讀《項羽本紀》有不同的體會,而這時他要中央政治局委員讀此史傳,大概不是要他們“不可沽名學霸王”吧。形勢不同,一個是乘勝前進,一個是收拾殘局。
在古代帝王中,毛澤東一生除鐘情於秦始皇,另一個就是曹操了。他從秦始皇那裡領悟到大集權、大統一的王者的霸氣,從曹操那裡領悟的則是策略與權謀的智慧。他很稱贊曹操“舉賢才”的用人之道,招賢納士,搞五湖四海,不搞宗派。對張遼和張郃的使用就體現了曹操的這種用人的精神。
張遼字文遠,雁門馬邑人,其先人姓聶名壹,是位生意人,漢武帝時常與匈奴做交易,假裝出賣馬邑城,誘匈奴單於入塞,馬邑城外有漢的伏兵,俟機予以圍殲。此計被匈奴識破而未能成功,招來怨言。史稱“馬邑之謀”。張遼為避怨而改姓,是地方的一名小吏。並州刺史丁原以張遼武力過人,召為從事。丁原讓他帶兵前往洛陽,結果他歸屬皇親何進。何進派他到河北募兵,歸來的時候何進被宦官殺了,他又率兵歸屬董卓;董卓失敗,他又歸屬呂布;曹操在下邳打敗呂布,張遼又率兵投降曹操。用“文革”前的政治眼光來看,張遼的歷史問題實在復雜,在歷次政治運動中,肯定是被清查的對象。對這樣的叛將,曹操不以為忌,不僅接受他,而且信任他,重用他。後來,張遼隨夏侯淵平定昌豨,他是單身到昌豨那兒,以自身的經驗說服昌豨投降了曹操。為此,曹操埋怨他太冒險了,說:“此非大將也。”張遼回答說:“以明公(指曹操)威信著於四海,遼奉聖旨,豨必不敢害故也。”這話曹操當然是聽得進的。後來,張遼率曹軍討伐袁紹的兩個兒子袁譚、袁尚,消滅了袁紹的殘余勢力,班師回都時,曹操“親自迎遼,引共載”,即和張遼同乘一輛車子,以示對張遼的器重。以後與孫吳作戰,張遼也勇冠三軍,他與樂進成為曹操在南方抗擊孫吳的主帥,孫權為之膽怯,下令諸將“張遼雖病,不可擋也,慎之!”張遼病重,死於抗孫吳的前線江都。
張郃是曹操布置在西方抗蜀的戰將。張郃字儁乂,河間郡鄚人,漢末應征參加征討黃巾軍,為韓馥的高級僚屬。東漢末年,韓馥與袁紹等起兵討董卓,後又幫助袁紹打敗公孫瓒,因功多而提升。曹操與袁紹對抗於官渡時,袁紹派淳於瓊屯兵糧道烏巢,曹操親身帶兵作戰。張郃向袁紹建議:曹操兵精,要先保烏巢糧道,再慢與曹操決戰。謀士郭圖則向袁紹建議:張郃意見不妥,不如攻曹操大本營,操必還兵營救,這樣烏巢之險不救而自解。張郃再次建議,如果這樣作戰,“吾屬盡為虜矣”。袁紹不聽,迫使張郃迎戰曹操,結果大敗。郭圖雖然慚愧,還是在袁紹面前說張郃的壞話。袁紹懷疑張郃有二心,張郃只得投奔曹操。曹操甚為高興,把他的投奔比作韓信歸漢。張郃後來在打敗袁紹父子的戰爭中立了大功。以後西線征馬超、征張魯,與劉備作戰,張郃都立下戰功,魏文帝時期也是西線與諸葛亮抗衡的主將。諸葛亮出祁山,派空論軍計的馬谡守街亭,張郃絕其取水的道路。街亭失守,演出了諸葛亮揮淚斬馬谡的一場戲。毛澤東雖然曾為諸葛亮的《出師表》而流涕,但他認為諸葛一生惟謹慎,不善用人,這點遠不如曹操。
我們離毛澤東太遙遠,無法知道他讓高層領導人讀這些史傳的想法,就連參加注釋的王守稼、劉修明也不知道毛的意圖。歲月留痕,翻閱當年的報紙並結合自己的經歷,也許還能參透一二。那時報紙大力宣傳解放干部,不要揪住干部的歷史問題或犯過的錯誤不放,要團結大多數,縮小打擊面,把老干部補充到領導班子中來。江青那邊“文革派”,在當時形成一定阻力,傳說在一次討論干部的會議上,葉劍英寫了一首打油詩《過橋》:“一匹又一匹,過橋真費力,多謝牽驢人,驅驢赴前敵。”葉劍英所說的“牽驢人”,應該是指的毛澤東。三十多年的時間過去了,把毛澤東讀史、歷史背景、報紙宣傳和當時的實際工作結合起來看,我們可以知道毛澤東在想什麼問題,對那些問題是怎麼思索的,怎樣用歷史的經驗去告訴一些人,善待那些受了折磨心懷委屈的領導和將軍。從這裡我們也可了解到周恩來主持的中央政治局的成員,也的確聽毛澤東的話,讀了這些史傳,領會了毛的意旨,並落實到工作中。鄧小平的復出就是最為明顯的例證。
毛澤東要求注釋的《舊唐書·李愬傳》和前二史傳的情況似乎有所不同,因為李愬和張遼、張郃的情況不同。李愬是中唐的一位名將,是李晟的次子。李晟是唐德宗時期的一員猛將,在平定朱泚之亂、收復長安的戰役中立了大功。而李愬則是唐憲宗元和年間的一員戰將。當時主要面臨的矛盾,是安史之亂後遺留下來的藩鎮割據。在地方藩鎮割據中,以蔡州吳元濟的力量最強大、離唐東京洛陽最近,因此對唐朝廷的威脅也最大。先是吳元濟的父親吳少陽據蔡州五年,不朝觐,吳少陽去世,吳元濟繼位,攝蔡州刺史,不聽朝廷的號令。於是唐憲宗下決心征討,幾次出兵都沒有獲勝,憲宗便以傾國之力要平定蔡州藩鎮,得到裴度的支持。朝廷讓裴度以宰相之位充征淮西諸軍的統帥。
宰相李逄吉以李愬有籌略、奇才可用,向朝廷推薦他率兵攻打蔡州吳元濟。原來朝廷軍隊被吳元濟打敗,氣勢沮喪,李愬深知此,“不肅軍隊,不齊部伍”,並向戰士放言:“天子知愬柔而忍恥,故令撫養爾輩。戰者,非吾事也。”以此使敵放松警惕,不甚防備。李愬選中可用之人,陰計戎事,一舉擒獲丁世良,“召入與語,辭氣不撓,愬異之,因釋其縛,置為捉生將”,即是負責巡邏和捕捉俘虜的將領。丁世良甚為感動,向李愬建議生擒吳秀琳的謀士陳光洽,然後勸降文成柵的吳秀琳。這個謀略成功了,吳秀琳以三千之眾投降李愬,他便以吳秀琳為衙將。吳秀琳感恩,期於效報,便向李愬建議:“若欲破賊,須得李祐,某無能為也。”李祐是吳元濟的騎將,有膽略,守興楓橋。李愬派將史用誠用計謀抓獲了李祐。因為李祐屢敗官軍,並多以侮辱輕曼待之,眾人皆欲殺之。李愬把李祐械送京師,事先上疏說:如果殺了李祐,對解決蔡州的吳元濟不利。於是朝廷釋放李祐,再還給李愬。李愬很寵李祐,乃署為兵馬使,令佩刀巡警,出入帳中,無所猜疑。當時吳元濟的精兵在防備李光顏,蔡州反而空虛無備,李愬便命令李祐領大軍襲蔡州,此時正是大雪之夜,“凍死者十二三”,沒有遭到任何抵抗到了蔡州城下,生擒了吳元濟。李愬在蔡州不戮一人,對吳元濟執事帳下廚廄之間者,“皆復其職,使之不疑”。
李愬既擒吳元濟,破蔡州,即迎裴度入城,李愬“具櫜鞬候度馬首”,即用軍中將領谒見上級官吏的極為隆重的禮節,表示尊重,但“度將避之”,不願接受。裴度雖以宰相身份做統帥,但他本官只是四品的門下侍,而李愬的官位是三品,比裴度還高一品,但李愬認為淮西以下抗上,很久不懂得“上下等威之分”,還需要以此對他們進行教育,因此,裴度還是以宰相的身份,接受了李愬儀式隆重的迎谒。裴度是朝廷中平定淮西的主戰派,在延英殿向朝廷表示“臣請身自督戰”,並說:“主憂臣辱,義在必死。賊滅,則朝天有日;賊在,則歸阙無期。”他幾次以統帥的身份征淮西,都以失敗而歸,而此次取得勝利。讀《李愬傳》應該和《裴度傳》並讀,才能了解這段史實的全貌,不知道毛澤東為什麼沒有這樣做。
《李愬傳》講的是平削藩的事,喻意擒賊擒王,善待俘虜。此時此刻,毛澤東要通過這篇史傳向政治局提示什麼?他的心態又如何?恐怕不再是為“解放”干部的問題了。後來從史料中發現,林彪事件後,毛澤東曾問周恩來:我周圍還有親密戰友式的人物嗎?周恩來認為全國人民都是擁護和保衛毛澤東的,毛澤東說:“是真心嗎?我看不是,我整了不少人,他們會保衛我嗎,你相信嗎?”毛澤東不相信,他感到軍隊裡有隱患,讓政治局成員讀《李愬傳》是希望他們從中得到啟發,尋找解決的辦法。鄧小平出山後幫助解決八大軍區司令調換,算是作了明確回答。軍隊有軍隊傳統,經常要調過來調過去,但是八大軍區司令調換非同尋常,既玩調虎離山之計,也是進行敲山震虎,又確實有收歸兵權的意思。他擔憂身後有人擁兵自重,搞分裂打內戰。毛澤東此舉有防患於未然之意。
古人雲:有時使功,不如使過。有過的人反而要謹慎小心些,要夾著尾巴做人。“文革”期間一些干部解放、重新走上領導崗位之前,都要有“總結思想”的過程,所談的無非是執行錯誤路線、對文化大革命的看法、所接受的教訓,還要留下這樣的尾巴:改正錯誤,重新做人,為人民立新功。干部的這種獲罪認錯的心情,正是毛澤東所需要的,他也有這方面的成功經驗,如處理紅四方面軍的問題就是這樣辦的。許世友是紅四方面軍的,張國焘出走之後,許世友有被殺頭的危險,毛澤東把他保了下來。許世友一生對毛澤東忠心耿耿。
對鄧小平出山,毛澤東也應該是懷有這樣的心情。鄧小平重新走上領導崗位之後,並沒有一般人的那種“負罪”感,而是出自對國家的歷史責任感,開起了“鋼鐵公司”,伸出鐵拳頭,對文化大革命進行全面整頓,這樣當然就得罪了“文革派”,對他的整頓進行抵制攻擊。毛澤東對文化大革命早已胸有定論:基本正確,三分不足,也就是三七開,七分成績,三分錯誤。他希望由鄧小平主持對文化大革命“做個決議”。這樣,既可以統一認識,又可以給鄧小平“一個台階”,便於他“有個轉變”。
但是,毛澤東沒有想到,那幾篇史傳沒有誘發出鄧小平的“負罪”感,鄧小平不接受這個要求,以他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為由,拒絕對文化大革命“做個決議”。(逄先知、金沖及《毛澤東傳(1949-1976)》,中央文獻出版社)
毛澤東善於運用歷史經驗,並以此來造勢,是個造勢的弄潮兒。以造勢發動文化大革命,也想以造勢給文化大革命做一個合乎他願望的“決議”,而此次卻時移勢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