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上海老菜場
日期:2016/12/13 22:37:57   編輯:古建築紀錄作者:楊彪
以前的上海市中心有很多小菜場,是真正的菜場,洋洋灑灑一片,不是游擊隊式的,它們完整、守時、沒有躲閃地存在於人們的生活裡。有家庭的大人們每天都要逛菜場,哪怕他是個知名的演員或者高官。而一些小孩子認識世界的眼界,是從菜場開始的。
跟著大人逛菜場
延安路高架出現之前,長樂路一帶的居民要買菜,要麼去成都路,要麼去巨鹿路,前後都很方便。
二十幾年前的成都北路一帶沒啥熱鬧,只是前後挨著兩個喧鬧的菜場,一個在大沽路,一個在成都南路。那時候每天去長樂路上小學,需穿過延安路,一過馬路,就毫無過渡地進入了一大片擁擠的菜場,很髒,很臭,地上永遠黏嗒嗒沾滿清晨的濕氣、家禽的血水以及掉落的菜葉,人們或推自行車,或拎小菜籃在期間擠來擠去。有時放學後,還得跟隨父母再逛一次,大人挑菜的時候總是很專注,於是小孩可以盡情觀看菜場裡或鮮活、或垂危的生命。
雖然每天來回看的內容大同小異,菜場還是不容易讓小孩生厭,因為可以看見活的雞、鴨、魚,甚至鴿子、兔子,這對於在大城市的小空間裡長大的孩童來說,是一種陌生的野趣。家長買菜的時候,小孩靜靜地站在一邊看,販主當了他們的面殺雞宰魚,他們縮著鼻子,小心地呼吸去抵擋那股血腥氣味,並緊張又無法抗拒地觀賞著,那種情狀跟看大馬戲時的刺激是一樣的。比較讓小姑娘害怕,嚇得背過身去的,是宰殺黃鳝,那種黏稠蠕動的生物體,有一點點像蛇,好多上海人愛吃鳝絲,卻也有不少人受不了它的腥氣和惡形,一點都不吃。相比之下,我更怕看殺雞,雞販子總是手腳很利索,在肥母雞剛剛開始情緒失控把翅膀拍打得塵毛飛滾的時候,就把它腦袋一掐朝後一扭,菜刀一抹,它便僵硬了,傾注一地的雞血,紅得像顏料,那血氣很冷,讓人背脊發涼。而周圍均勻、熱融的討價還價聲、自行車車鈴聲,不會因為這樣一個屠宰的過程而發生一點點變化。
因為有了那一片菜場,短短的成都南路才顯得很長,某一年隔了菜場朝淮海路望去,可以望見剛造起來的伊勢丹商廈的樓角。那淺色而陡直的伊勢丹,在當年看起來時髦又倨傲,仿佛海市蜃樓一般遙不可及,似乎,要抵達彼處,須翻山越嶺地穿過菜場裡那一片“人山人海”。
後來造延安路高架,成都南路菜場撤離光,小馬路仿佛褪去褴褛一般露出它真正的身段來。這才發現,這一段路竟然這麼短,從延安路到淮海路,也就步行幾分鐘的路程。
菜場裡有人的故事
巨鹿路菜場,與成都北路菜場呈直角相交,向西面伸展下去,規模更大,而且帶綠色塑料布頂棚,即便是下雨天,人們也能安心地買菜。當年在那裡賣菜的,好多都是居住在附近的上海人。於是顧客的與菜販是近鄰,這情分就不止討價還價了,除了做買賣,還可以家長裡短地“軋軋山糊”。菜場,不僅做買賣,也是人和人交流的一個場所。
比如有位賣肉的大姐,腰圓膀粗,身胚很高大,人稱“大塊頭”,斬起大排骨來氣壯山河,三只手指頭好捏起一只蹄胖。“大塊頭”就住在瑞金路,以前是人家單位食堂裡上班的,外形剽悍,心腸卻很好,人們都喜歡去她的肉攤買肉。有一陣,聽說她的兒子打架斗毆進工讀學校了,於是很多顧客就一邊用手翻肉鉤子上掛的肋條肉,一邊站在攤頭前很上心地為“大塊頭”出主意,商量小孩子以後的前途問題。好多老阿姨、老伯伯為她想過辦法,有時候“大塊頭”說著說著一邊掉下眼淚,一邊把剁好的肉糜包進舊報紙。那年頭電視裡播過一個電視劇叫《尋找回來的世界》,講的是工讀學校的故事,裡面有個屠夫的兒子,有食生肉的怪癖,拎起砧板上深紅的生豬柳就放嘴裡吞。後來菜場裡流傳一個謠言,說“大塊頭”的兒子也吃生肉。
對於附近的小學生來說,巨鹿路菜場的確藏了另外一則凶險的游戲。菜場旁的某條弄堂裡,住了一個武瘋子,據說他一到夜晚被家人用鐵鏈條鎖住腳,以免他跑出門,白天他會在弄堂裡游蕩,有時混跡在菜場裡揀地上的菜葉子與破番茄吃。膽大的小孩們喜歡去招惹這個武瘋子,比如將橘子皮朝他頭上扔過去,用灌滿自來水的水槍向他身上發射。武瘋子會有一段時間對這些挑釁無動於衷,而他被惹毛後的發怒永遠是在一瞬間的,興許這一點是小孩們看來最刺激的地方。他發怒的時候伸開雙臂,雙手如爪子一樣張開,向小孩們沖過來,喉嚨裡發出獸類的咆哮,非常嚇人。孩子們興奮地朝弄堂外的菜場逃出去,他們總是勝利的。因為武瘋子只要奔到菜場裡,看見那麼多人,就立刻害怕了,口水涎涎,目光空洞地在泥濘骯髒的水門汀地上掃視。
不管有沒有瘋子在後面追,小孩子在菜場裡躲躲藏藏,在臭味裡打發著放學後的時間。菜場對他們來說,是一種移動的迷宮,一進去就不容易出來,它連接著周邊那一條條弄堂,也連接著馬路。
踏出新錦江,踏進小菜場
巨鹿路菜場還在的時候,上海很多高樓剛剛建起來,比如長樂路瑞金路口的新錦江酒店,那時候看起來好高,像一只巨大的煙囪直入雲霄。從新錦江走到菜場,才沒幾步。這放到今天是不可想象的,城中最高級奢華的大酒店,竟然距離一個雞禽鴨禽大合唱的菜場那麼近。“買大燒”的男人女氵人們,在大酒店門口來回走過的時候,手裡提著剛剛殺好的魚,腦子裡想的是今天回家清蒸還是紅燒?一面是徹底的市民生活,一面是朝向外面世界的高昂的雄心,它們是城市裡截然不同的兩種內容,在一段時間內,被擺放到一起。這種市貌風情,恐怕現在看不到。現在那些奢華酒店、高級商業中心門外,怎麼可能百米之外設一個味道不好的菜場呢?馬路對面就是工地倒有可能的。
上世紀80年代末,一些身份顯赫的外國人來上海,住在新錦江,一出酒店大門,可以很輕易地走進上海人的生活裡,只須過一條馬路,他們就來到了巨鹿路菜場。據說,有參加上海電視節的外國大明星,就有天天身穿便服,不加修飾逛巨鹿路菜場的嗜好。
當年從新錦江客房的窗口看出去,俯瞰淮海路、長樂路,並不是寬闊的大路,馬路上還沒有那麼多私家車。今天在環球金融中心或者金茂上朝下看,所看見的街景,肯定和那時候很不一樣。
地產商們無法放過那些顯眼的地角,於是菜場從我們的視線裡退卻到一些不易見的邊角裡,也許,有人覺得這樣看起來更干淨吧。畢竟好多人,已經習慣了去大超市買菜,那裡沒有討價還價,也沒有人不著急地站定與攤主聊家常。還有的人怕食品不衛生,只買有機食品,甚至可以上淘寶網買。
有時,還是會想起過去的菜場,那些手拎菜籃子、來來往往的人,那些脖子上掛了收銀袋子、大聲吆喝的人,那些日復一日擺放位置都不變的小菜攤頭,那些鬧市裡每一天的開始與落幕。那一切,曾是最市井的天荒地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