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訪談】山水藏景,建築藏史——訪古建築專家周開保
日期:2016/12/14 10:52:33   編輯:古建築工藝周開保
畢業於北京大學考古系;古建築設計家,古建築保護專家,桂林古建築學會會長,曾從事考古工作30余年;多年來一直潛心調查研究桂林古建築,測繪了有價值的古建築實體上百處,發現了無數湮沒在邊遠山村的精美古建築。
采訪人:林東林
訪談專家:周開保
圖片提供:周開保
任何一個地方的可觀都不是單一元素造成的,都是一種“復調的文明”。不單是靠山水風景,還要靠其表面背後的歷史和人文力量。譬如一座山,譬如一條河,再譬如一座城,風景所提供的是外化視覺,而文化卻在其背後隱隱發力。
公元1201年,廣西提點刑獄並代理靜江知府的四明人王正功在宴請桂林中舉的學子時,吟了一句“桂林山水甲天下”,遂成為800多年來桂林的最佳注腳。“甲天下”是對桂林山水的評價,也是很多人對桂林的第一印象,甚至是唯一印象。這句詩雖點出了桂林的殊勝之處,然而山水的單一盛名也遮蓋了桂林的其他元素,事實上在山水之外還有世人不知道的承載悠久文化傳統的可觀之處。
_恭城楊溪村十分精致的馬頭牆。
能體現傳統和歷史文化的載體有很多,譬如衣冠,譬如飲馔,再譬如建築。建築,是一個地方風土人情、人文傳統和工匠技藝的凝結,世人想不到的是,桂林的古建築幾乎囊括了雕刻、繪畫、彩塑、造型等藝術手段,集南北美學之大成。目前保存完整的桂林古建築有宋代所建的東鎮門、古南門及翊武路宋代城牆,而橋梁堤壩最古老的莫過於興安的秦代靈渠,民居別墅則以興坪漁村最具知名度,它因美國前總統克林頓的光臨而譽滿全球,其實那只不過是桂林眾多古建築中的尋常一處。
桂林,地處楚越之交,南宋以來即為西南會府,北接湘楚勾連中原,南抵閩粵直通海外。從大格局上看,桂林只是一座偏安於西南一隅的小城。但從文化意義上來說,橫亘在中原文化和百越文化之間的桂林卻處於一條溝通南北的文化交融帶上。由北至南,它將徽州、秦淮、中原和三秦的建築美學南播;而由南至北,它又將嶺南和閩南的南方文明北遷,形成具有桂林地域文化特征的建築風格。從自身而言,桂林深受農耕文明詩禮傳家的影響,又受南方少數民族文化的濡染,近現代以來又不失與西洋文化的融合,形成獨具桂林特色的建築風格。
桂林古建築學會會長周開保認為,桂林古建築能作為一種藝術來欣賞,雖然在造型上既沒有山西平遙古建築的雄渾大氣,也沒有閩粵古建築的紛繁復雜,更沒有北京故宮建築的壯麗恢宏,但它吸取蘇皖古建築中的秀麗簡約、精巧雅致,又兼納了閩粵古建築中的花紋裝飾,融合而形成桂林古建築的獨特魅力。
作為一位民間古建築研究和保護專家,年已六旬的周開保20世紀70年代末畢業於北京大學考古系,曾師從楊洪勳、嚴文明、俞偉超、宿白、侯仁之等泰斗級專家,後來回到桂林從事考古工作30余年。在一次文物考察時,他發現了桂林古民居超乎想象的美,從此醉心於對古建築的研究和保護。20余年來他一直潛心調查研究古建築,一個人跑遍了桂林12縣5城區范圍內所有有價值的古建築,發現了無數湮沒在邊遠山村和荒郊漫野的古建築,整理了大量的第一手古建築文獻資料,甚至自己花錢租下村民遺棄的古民居進行維修保護。在市場和權力之間,在保護與開發之間,他孤獨地堅持著自己的古建築保護之路。
_恭城朗山村村內街巷。
而對我們而言,多虧了周開保先生對這些古建築的研究、保護和推廣,才讓我們了解到在素以山水聞名世界的桂林背後還隱藏了另外一個桂林。那是一個由古代橋梁堤壩、民居別墅、亭台樓閣以及陵墓牌坊構成的桂林,從一磚一瓦、一亭一台、一個飛檐、一個回廊中我們能揣摩桂林古建築那令人心醉神迷歷史韻味,從那些或完好、或殘破、或坍塌的古建築中我們能看到與蘇皖和閩粵古建築風格截然不同的桂林古建築,還能看到桂林扎根於農耕和地方傳統的文化傳承。
禮失求諸野,隨著古建築的被破壞和消失,我們能看到的“禮”越來越少,然而也正是如此,藏在桂林山野和市井之中曾經滄海的古建築才更值得尋訪!
從桂林文工團到北大考古系
林東林(以下簡稱“林”):您1976年去北大考古系讀書,對那些老師有什麼印象和記憶?
周開保(以下簡稱“周”):我的班主任是嚴文明,是研究新石器時代室內整理的專家,也是經常在央視上談新石器時代考古的權威。另一個班主任是教秦漢史的俞偉超,後來是中國歷史博物館館長。宿白就更頂級了,1976年已經是中日文化交流的顧問,中央領導要出訪,日本政要來中國訪問,都請他去講課,他對中日文化的歷史淵源很了解。我去北大的第三個月,“四人幫”倒台,可以正規地上課了。除了北大的老師還有外面的專家,比如教中國古代建築史的楊洪勳,是中國科學院古建築研究所的專家;教陶瓷史的李知宴,是故宮博物院瓷器研究的專家。
在北大的兩年讓我受益匪淺,跟到的都是大師級的人物,包括歷史地理系的侯仁之先生,那是英國利物浦大學的哲學博士。雖然在北大只有短短兩年,但是讓我在考古方面有很大的長進。對我影響比較大的是楊鴻勳,他隨時可以在黑板上畫出從遠古時期到各個朝代的房子樣式,像半坡遺址建築的剖面、結構,秦漢的一些建築樣式,都畫得非常精准。他隨手可以畫建築圖,我心裡也起勁,在課堂上做筆記時,所有筆記都是同時配圖做標示的,包括在北大讀書期間上古建築史。後來國家文物局在大同搞了一個佛教考古培訓班,三個月時間每天上午下午都上課,專家學者講佛教文化史、佛教考古,我做聽課筆記,看著幻燈片立馬就可以把圖形勾勒出來。老師很是佩服,讓我臨摹雲岡石窟中的幾張佛像圖,問我能不能畫出來?我說很簡單。其實並不簡單,因為我有一定的美術基礎,就非常容易。
_靖江王城承運殿復原立面圖。
林:您的美術功底是之前在文工團積累的?
周:在文工團我是做美術布景和廣告的,做了四年。當年一起進來的郁鈞劍是專門學唱歌跳舞的,我是專門搞美術的,專門做戲劇廣告。當時廣告都是手寫的,我可以同時寫四到六種字體,隸書、篆書、行書、草書、楷書,還有黑體字、宋體。除了字還要有美術功底,廣告講究美術基礎。包括戲劇,演出海報都要掛出來的,很大一幅,用布蒙上的廣告版,拿到劇院上面掛起來,字也不是小字。
_靖江王城王宮復原立面圖。
林:所以“文革”時的革命宣傳,反而成了你一個很好的鍛煉機會。
周:高中我就很注意什麼叫篆書,當時大家不注意學習,但是我喜歡。初中畢業後我得到一個讀桂林中學的名額,農村人對於讀桂中是一件非常神往的事情,但我父親說你不要讀書了,都十六七歲了,應該回來種田。我說不行,我要讀書。他說我沒辦法給你錢。我說我不要你的錢,我想辦法解決。我打聽了,窮人的孩子有助學金,食堂一個月需要6塊8毛的伙食費,申請補助就可以補貼的。我說唯一需要你每個月給我兩塊錢,因為我們老家到桂中必須要過一條渡河,每個星期需要幾毛錢,而且我要買牙膏。他說這兩塊錢可以給你,但是有一個條件,你必須保證家裡養的豬有飼料吃、家裡有柴燒。所以我就每個星期弄豬菜、弄柴火,滿足了家裡這兩個需求,就讀了高中。但是那時候不能考大學,都是保送的。
_宋代東鎮門復原設計圖。
林:雖然給你上學,但是家務活你也要干,保證家裡的日常生活。
周:對,就是要我每個星期要弄豬菜給家裡,另一個就是弄柴火,保證家人基本的生活需求,他們就放心了。我就這樣一邊把家務解決了,一邊讀了高中。我會畫畫,從小學就是文體委員,一直是負責班上的圖書管理,到了高中就負責牆報、海報,我們班出牆報時都是我來畫粉彩畫。後來我在文工團工作,文化系統有一個名額,要在全文化系統找沒有成家的、有點文化的,也要懂點畫畫的人去讀書。我有高中基礎,還懂畫畫,人又憨厚,也沒有成家,正好是合適的人選。我跟家裡人說了,家人說你還讀什麼書?我說我一定要讀,家裡人扭不過我,只能讓我去讀。因為我有工作了,而且也不用家裡負擔。
_大圩古鎮清代跨鸾橋立面圖。
溝通南北美學的桂林古建築
林:那您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古建築感興趣的呢?
周:學完考古以後有個困惑,在桂林做考古不像在中原,沒有多少地下文物,如果我在桂林做考古這輩子就荒廢了。後來我一個學長,解放初期的北大考古專業畢業生,他說你學了美術又學了考古,應該走邊緣科學,搞美術考古。但桂林連美術都沒有,哪來的考古?佛教造像在西山公園有很多,唐宋的都有,但那個時候中山大學一個教授剛出了這樣的書,我在人家的基礎上再研究就沒有意義了。
後來做文物普查,文化局聯合規劃局對桂林市周邊的文物古跡普查。普查時,跟我在一個組有一位搞規劃設計的,他要測量一個古建築,我說我們畫畫都是估計,你為什麼拿筆在紙上分段來確認尺寸呢?他說建築有一個比例尺寸的,要分出段來,嚴格到多高多寬,就很准。這句話提醒了我,畫建築就應該這麼畫。
再後來,有一次我到一個深山裡,發現了一個像安徽西遞宏村那樣的房子,我學美術出身,對好的東西非常敏感,能觸動神經。那裡有一個水塘,水塘中間有一個人工築的小島,上面有野生的烏桕。我是11月去的,剛好進入冬天,烏桕的葉子是血紅色的,而上面的籐蔓長出來的葉子是墨綠色,在早晨的陽光下透出來,形成非常強烈的反差。烏桕樹的枝丫也非常多,自然環境下長的,一曲三拐,這樣的葉子、枝蔓配上這群古建築,很像西遞宏村的房子。而且還是清水磚建的,我學過建築史,知道用清水磚建的建築比白粉牆要費很多工。磨磚對縫很有難度,批灰不講究橫平豎直,但清水磚講究橫平豎直,牆壁一定要光溜溜的,百年不起苔藓。桂林的磚含鹼性小,火候又到位,再加上砌築工藝考究,對我很有吸引力。桂林古建築的建築質量,在牆體上來說是優於安徽的,桂林馬頭牆的造型並不亞於安徽,它的弱勢在於室內的雕飾,譬如梁枋的雕飾不是普遍的精美。古代的桂林是文化、經濟欠發達地區,有這麼一大批古建築已經很難能可貴。
_臨桂李宗仁故居的窗戶具有典型的民國風格。
林:在南方的古建築中,桂林的古建築有何特色和地位?
周:桂林是南北交匯的中間帶,楚越以及中原文化要從這裡往南貫通,一直穿行到廣東、福建一帶。清中期有大量的中原建築工藝傳到桂林。舉個例子,乾隆時期的民居建築風格絕對跟安徽是一致的,建築工藝跟中原傳統的建築也是保持一致的,所建的房子大氣,紋飾和雕飾都非常復雜。到了清末民初,南洋文化交流過來。廣東人當時很窮,只能吃地瓜、稀飯,他們跟著貨船到桂林來,甚至是嫁到桂林的農村來,就這樣把嶺南和閩南文化帶過來。譬如綠色琉璃瓦是廣東的石灣窯燒制的,綠琉璃瓦就是從那邊帶來的。
有些雕花窗、綠琉璃瓦的镂窗也是廣東過來的工藝,這些建築材料由工匠帶過來,這樣桂林的建築形式也有了嶺南風格。民國時期桂林古建築基本上都是半圓拱的窗型、半圓拱的門、半圓拱的窗套,基本上都是兩層小洋樓,不是傳統兩進深的建築。西風東漸,由此也傳遞到了中原地區,早期是從中原傳遞到桂林生根,有了本土特色;到民國又從沿海和海外傳到桂林,再傳遞到中原,桂林是建築歷史文化的集散地,代表了一種交融過程。由於桂林是當時的省府,是溝通中原跟嶺南文化的重要關口,就像漓江一樣起到的作用非常大。中原文化和嶺南文化在桂林碰撞,產生融合,才有了桂林傳統的建築文化。
林:在全國的古建築中,桂林的古建築又有什麼樣的特色?
周:桂林的古建築有別於嶺南,也不同於南寧。南寧的建築矮小粗劣,而往北至湖南一帶的建築也是很低矮,全州就比較靠近湖南,建築跟湖南的相似,低矮粗犷。而平樂、陽朔、恭城的建築就大氣精美,這跟桂林農耕文化發達、交通便利、思想開放、經濟穩定有關系,同時也是桂林周邊長期沒有大戰亂的緣故。
北方地域有兩個概念,一個是安徽地區,另一個是陝西和山西地區。跟它們相比,桂林的建築處於山清水秀之間,在建築特點上是用清水磚、磨磚對縫到頂,百年不生苔藓、不起硝,建築工藝也很精美,不容易倒塌;其次,青磚青瓦跟青山綠水配合得非常適宜,看起來非常舒服,前人在制作工藝上把山水跟建築藝術融洽得非常好,現在在山水間見到的白牆黑瓦總是有點格格不入。另外,在山地間建造這種古民居,排水功能非常好,古人很會巧妙利用地形,桂林所有的古民居都選擇了坡地,坡地型的建築,從低到高,隨著地形依山而築,逐級上升,依坡而建排水功能非常好,一下雨什麼污穢都沖走了,保持得比較干淨,排水系統也很簡單。中原地區就不如桂林,而且那裡的生活環境和植被也差。
_興安榜上村的碉樓。
林:您說桂林建築藝術水平最高的是雁山別墅,最高體現在哪裡?
周:體現在它的造園理念上。建築倒不是很美,它到清朝同治八年左右才建成,受西洋建築風格影響,整個園子巧用了兩座山和一條相思河的水,建築風格已經被弱化,不講究精工細造,但巧妙利用了山跟水的關系,而且有點仿大觀園,當時也派工匠去蘇州看了一下。現在保留比較好的是繡樓,繡樓旁有個玄珠橋,用工用料比較講究,雕飾還都是原來的。水榭做得就有點粗糙,沒有蘇杭私家園林的水榭做得精致,像澄淵閣、煙雨樓已經無從知曉它的建築風格。但從整體上看,整個園區的建築風格不太一致,大門是桂北民居式的馬頭牆式的三開間建築門樓,但繡樓是大屋頂的、四面帶游廊的建築,雕梁畫棟,精巧雅致。
江南小姐繡樓的特點移植進了雁山園,但水榭雖然也是大屋頂,有點仿江南水鄉的建築樣式,但是水榭的建築工藝顯得粗放、笨拙,用的柱子比較粗。我細細考察了水榭中間的主體建築,木質的立柱還是原物,沒有經過改動,油漆剝落後木質的風化程度非常深,在同治年間一直沒更換過。水榭雖然漂亮,但屋頂是素燒的筒瓦,最多只能在瓦當上銘上“碧雲湖舫”四個字以示豪氣。不過這在嶺南古建築當中已經算頂級了,也是嶺南古典園林的典范,素有嶺南名園的美譽,曾經受到周恩來和朱德的高度贊賞,他們都希望能夠把園子恢復,對公眾開放。這個建築真的很難得,它在桂林營建成功,也是桂林歷史文化名城的一大亮點。
_陽朔舊縣的木雕門窗。
林:雁山別墅是不是岑春煊的私家園林?
周:雁山別墅本來是唐家的,岑春煊買了作為私家園林。當時唐家敗落了,裡面一片荒蕪,岑春煊本來是在上海做官的,他們家在桂林,就住在東巷,他看到這個園以後很心痛,就說花點錢買下來了,唐家後人也同意了,反正也無力經營,這個地方這麼大,要修也難修。岑春煊好心買下來,之後引退到上海,也沒人修,這樣的話不如捐給政府,政府作為公園對外開放,就叫雁山公園。
後來戰爭爆發了,院子就更荒蕪,據說還有老虎出沒。日本人來了,把門板拆下來當床鋪睡,雕花門板也被破壞。民國年間,成立廣西大學的時候,孫中山命馬君武當廣西大學校長,就把這片地方定為廣西大學的校址。所以,修葺又添加了建築,禮堂就是當時廣西大學建的,大門口左邊一排房子也是當時建的。田漢跟歐陽余倩還在那裡演戲,也曾住在裡面,很多名人來過,包括郭沫若、於立群。於立群還是跟岑家有親戚關系,是其外甥女,這種淵源關系說起來就長了。
林:您說桂林民居保持最完整的是朗梓古民居群,它的完整性體現在哪裡?
周:它所有的建築基本都完整保留了,不塌不毀,只是局部被火燒過,門窗燒焦了。它的完美不僅是建築的完美,還有建築形態的完美。整個建築坐南朝北,大門西向,主體建築有三進深,旁邊還有廂房,配套有一個三進深的家祠,主人修建這個建築群落用了三代人之力,工匠也同樣用了三代人才修成這個群落。
這個建築群體現了非常明顯的等級制度,主人和僕人只能從總大門進出,僕人要想進入主人屋內一定要穿過總大門。經過這個總大門直接往裡走,轉個折才有個門房,門房與內圍牆連為一體,小門房大概五平方米,對外開一小窗,但凡有客人來訪,他會問客人從哪來、叫什麼名字、帶了什麼家眷,然後把情況報告給主人,主人根據來人的身份決定見與不見,如果見,客人若沒有帶家眷就在第一進大廳見;如果客人帶了內眷,就在第二進會見。第二進是主人跟夫人住的房子,他會把夫人請過來,賓主兩邊分坐;如果客人帶了小姐或者公子來訪,就會安排到第三進見面,第三進是小姐或者公子住的地方,就可以把主人的公子和小姐叫來,禮數周到,賓主之間比較融洽。如果主人不想見,也會告訴門房,客人就只能打道回府了。另外,下面的奴僕、丫鬟從正門進不到主建築,側門平常都是關著的,門闩在主人這邊,只能敲門跟主人匯報事情,主人那邊才能直接打開門。
我佩服的不僅是它的建築等級比較高,同時質量也比較高。包括鋪的地磚,用青石做的,還刻有花紋,能防滑,已經快三百年了花紋還清晰可見。每組門窗的雕花紋飾也不一樣,都是根據不同的環境和戶型所決定的。
林:您還曾說,在桂林的古建築中,規模最大的是灌陽文市的月嶺古民居群?
周:灌陽文市的月嶺古民居群確實是規模最大的,但是也有不足,質量還有欠缺,保護得也不是很完善,這是我覺得比較痛心遺憾的地方。
保護古建築應該抓緊抓快,政府應該拿出一點精力。其他都可以再造,但文化不可再造,歷史不可再造,丟失了這段歷史,子孫後代就再也看不到了。我立志做古建築研究是在20多年前,經過這麼多年努力,我把桂林12縣5城區所有有價值的古建築包括橋梁堤壩、民居別墅、亭台樓閣以及陵墓牌坊全部做了調查,不是走馬觀花拍照片,而是對每個村的歷史和文化進行挖掘,就像陽朔朗梓村,我為什麼知道它是乾隆年間的,是深入查了族譜、采訪當地村民才知道的。
更重要的,我實地測量了桂林所有古建築群,譬如靈川靈田鄉迪塘村的建築群,從明代到民國的建築都有。我的《山窩裡的建築博物館》寫的就是迪塘村,那裡能看到明、清以及民國三個歷史時期的建築,建築特點區別非常明顯。要說桂林建築有多美,不是一兩句話能說得清楚,它不亞於安徽那些民居,也不亞於蘇杭的粉牆黛瓦,有桂林自己的特點和個性,這足以讓我們珍惜愛護。
_陽朔舊縣精美的木雕工藝。
林:桂林古民居反映的是農耕的生活狀態,好像很少有士大夫的精致?
周:很多地方都有,譬如陽朔的朗梓村,再譬如灌陽的月嶺村一家,主人有六個兒子,各建了六個大院落,都是幾進深大開間的宅院,每組院落都包括書房、糟房、倉庫,這樣的院落反映了士大夫在清朝最推崇的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都是受中原文化影響。在桂林找這麼大塊地,建這麼大房子,要有一定的財力,光有財力沒這種思想也不行,有一定的財富積累和思想意識之後,才會想到建一個大群落的豪宅,做出士大夫的那種情調。灌陽的月嶺村、全州的沛田村、恭城的楊溪村、恭城的朗山村以及陽朔的朗梓村、龍潭村、舊縣村,這些建築都是幾開間幾進深院落套院落的建築群,肯定是大財主或者當了大官的官僚們所建的。
古建築要保護也要開發
林:桂林兩江四湖的規劃和古建築的保護肯定會有矛盾,這怎麼平衡呢?
周:這裡是有一個矛盾,有一些地方必須要拆,但是我們也嘗試做了一些保護。比如東鎮門城牆要特別保護,那是宋代的原物,並不影響兩江四湖的建設,所以就作為保護對象。為了讓兩江四湖景區相得益彰,當時規劃院請我做了一個復原東鎮門城樓的復原方案申報到當時的建設部,我根據遺址的基礎,按照古建築的規制推算做了復原設計方案,根據這個方案建出了東鎮門城樓。同時出於責任心,還把靖江王城的正陽門、承運門、承運殿、王宮的建築做了復原,根據台階寬窄以及明朝的宮廷建築制度進行復原。古南門也是宋代的城門,南宋以前桂林是夯土做成的城。郭沫若認為古南門是唐代的,這話也沒錯,在唐代那裡確實是南門,但是是夯土做的南門,南宋戰亂非常多,動用大量人力物力修了桂林城,全部用大的方料石築城。我們對古南門只是做了保護性修繕,它在榕湖邊上,不受很大影響,只是修繕美化,讓它跟兩江四湖融合在一起,成為一道傳統文化景觀。這個保護也是局部保護,不是全方位保護,因為它不影響到建設,所以都不礙事。
林:靖江王城比故宮還早很多年。
周:對,它是明洪武五年建的,是朱守謙,也就是朱元璋的侄孫來桂林後建的。
林:像靖江王城裡面的“中山不死”紀念碑,也是那個時候建的嗎?
周:那個早了。孫中山逝世以後,當時桂林市政府為了紀念孫中山北伐在桂林駐跸這段時間,在他逝世後就建了這個塔,“文革”期間又毀掉了,是人為打壞的。1987年我們根據當時留下的歷史照片重新復原,由我做的復原設計。我當時還年輕,也勇於做這種嘗試,勇於去挑戰這種極限。先是根據照片的體量算出它的比例,然後根據場地的大小再來確認它的寬度高度,這種復原對我後期做古建築研究保護開發是一個契機,它鍛煉了我。
_雁山園內的水榭與繡樓。
林:廖仲恺給孫中山先生題寫的那個碑沒有損壞?
周:損壞了,也是我們復原的,是我們領導去廣東請章動寫的,包括“中山不死”這個碑的碑名是請廣西的莫乃群寫的。
林:在桂林,受到最高級別保護的是兩江鎮李宗仁的故居建築群。而其他的古建築群並沒有李宗仁故居這樣的身份和地位,所以得到保護的待遇標准也不一樣,但是那些古建築又應該怎麼樣去保護呢?
周:古建築能被列為保護的不是很多,有些是有重要歷史事件,比如李宗仁的故居和官邸,還有靈渠,也是因為秦朝時溝通了南北水系才成為國家級文保單位,但很多建築沒有這樣的條件,政府也沒有力量來保護。這不僅是我一個人困惑,也是全國古建築研究者們的困惑。據統計,全國有五千多個村落已經准備列為傳統保護村落,中央政府拿錢保護。但光保護還不行,把它修好了,隔了三五年又垮掉了,怎麼辦?要活化古建築,讓它產生使用價值,這才是最終目的。所以要思考,怎麼樣才能有效保護古建築,讓我們的子孫後代能共享這些傳統文明。
要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要留住歷史的記憶,就要保護好散落在民間的傳統村落。技術不是難題,難的是經費,國家可以撥一些費用作輔助,投資商也可以考慮開發,比如做旅游、做文化產業。永福縣羅錦鄉有個崇山村,清朝時有個著名畫家叫李熙垣,畫了《桂林江行圖》,畫的是解放橋往北到全州方向沿江兩岸的山水,後來黃格勝畫了從桂林到陽朔的《百裡漓江圖》,言下之意,桂派山水畫的源頭還是桂林,還是李熙垣。現在李熙垣的宅邸搬空了,保存得十分完好,是清朝的建築,從乾隆年間建到民國。其實可以做個金石文化園,把跟桂林歷史文化有關的金石文化布置到裡面,開課授徒,傳承桂林山水畫的技巧,弘揚桂林山水畫的藝術理論,既能產生效益,又能讓古建築保存下來。
恭城楊溪村也有個古建築群落,是以瑤族為主的村落,也搬空了,保存得非常好。這裡以“福”文化為建築元素,照壁上有“福”字,山牆上有蝙蝠造型的圖案,馬頭牆上是蝙蝠形狀的造型,大門上方的雕花中間有龍鳳福的圖案,五福捧壽的圖案都是以福為中心的瑤族文化,如果要修繕好也可以做個民族文化園。瑤族有非常奇特的“牛王節”,他們非常崇拜牛,同時還有非常奇特的餐飲,打油茶以及各種風味小吃,像艾葉粑、大肚粑、船上糕等。那裡的環境也非常好,村前有片水塘,植被非常豐茂,活化這些古民居對古建築保護十分有價值。
_陽朔石頭寨的建築。
林:商業的力量到古村落進行開發,您有沒有擔心他們過度開發會對古村落造成破壞?
周:保護的目的是開發,開發的目的也是為了保護,這並不矛盾,只是有些投資商和經營者不懂得怎樣保護。投資商應該服從相關部門的管理,比如一定要按照“修舊如舊”的原則,大圩古鎮就是個敗筆,原來20世紀70年代的兩層建築現在建造成五層,基礎都沒處理,危險性很大。同時建築往外延伸了一米五的懸挑,懸挑的跨度非常大,還吊掛一些西洋獅子,極大地破壞了大圩古鎮的歷史風貌,搶奪了有限的空間。這就是不服從管理,不服從保護規劃,投再多錢也是破壞。
林:像靖江王城前面那片古建築被拆遷,要重新建仿古的明清街,您認為值得嗎?
周:靖江王城前的古代民居要拆了建仿古明清街,思路是對的,但要遵循古建築原則,王城的最高限度是兩層,而且要用青磚小瓦,離開這個原則就是錯的。效果圖不錯,施工圖沒看到,不知道最終結果怎樣,這也是懸在我心中的疑惑,希望建得有傳統規制,這樣將來還能成為歷史,還能成為文化。結合文物古跡乃至古代建築進行開發有利於彌補桂林作為全國第四大旅游城市在人文景觀上的不足,使游客在飽覽山水後能感受它歷經2000多年歷史文脈傳承的古建築 藝術。
林:您現在做的桂林古建築學會,是有國家預算的嗎?
周:沒有,我們是個民間機構,有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們來到我們學會,學會裡有搞建築的,有搞專業的,有搞規劃的,同時也有搞地產營銷的、搞信貸的、銀行方面的。只要熱心古建築的人都可以成為我們的會員,壯大這個隊伍就是讓更多的人認識古建築、愛護古建築、保護古建築,有機會利用古建築就更好。所以說遇龍河的古建築,我是做了個嘗試,利用這點微薄的力量,我們進行一些修繕保護,如果幾年前不是這樣修下來,那個建築也倒了,你也看不到了,你今天看到的是我們花了很多精力和心血才能修出來的。
林:您憑一個人的力量游走在學術、政府、建築、商業資本之間,會不會覺得力量不夠,就像著名古建築保護專家馮骥才,他之前就說面對權力和市場有一種很大的“無力感”,像這種“無力感”在您身上出現過嗎,又怎麼去面對它?
周:我比他的無力感更大,我是一介草民,也沒有什麼話語權。作為古建築的保護者,無疑想把這些遺產留給後人。我調研測量就是為了保存圖紙,紙本保存時間不長,就掃描了電子版,花我自己的工資,掃描400多幅圖花了近萬元,投入成本也不小,一介草民掙工資養家糊口,難以負擔更多,為什麼還要做?就是深愛桂林的古建築,覺得很有魅力。
梁思成對古建築保護也不遺余力,雖然他的努力並不是全真正起作用,但這是認知問題,學者對專業有超前的領悟,要說真話。我未必非常超前,而是一種使命感和責任感,有人說我是瘋子,也有人說我不務正業。我怎麼不務正業呢?我是利用周末及節假日去調研,我拿自己的時間、自己的錢去做事卻招來這麼多非議,我不理解。我當政協委員的時候,給當地政府出了很多主意,不僅是對文物和古建築保護,對當地的環境治理、民生問題以及建設發展方向也提了很多建議,比如大村花卉基地的調研報告等。
古建築的前世和今生
林:在農耕文明衰落後,住在古建築裡的人該怎麼面對傳統和現代生活?
周:作為原住民,他們非常渴望要跳出這個圍城,生活不便利、黑暗、潮濕。但是反過來說,古人住了上千年這樣的房子,要廢棄就廢棄了?實際上住在那裡無毒無害,能使人長壽健康,這是他們沒想到的。不但節省能源,還有它的文化特征,很多人沒有認識到其中的價值。也有很多人回歸了傳統,他們覺得能給人以愉悅和享受,也身體力行去住。實際上建築成本並不高,只要適當改進居住環境,房間配上淋浴房、衛生間就和城裡一樣,從外觀上看是古代的,生活得卻更好。我做的仿古建築設計可以百年不糟不朽,生活很安逸,很有古代人的生活情調,聚在一起共享天倫之樂,能夠體現出家庭裡彼此的人文關系和倫理關系。
林:像日本的神社,自從7世紀開始就每隔幾十年要重建一次,以供神社就是每20年重建一次,為的是保存那種手藝。我們中國的古建築很少有這種去拆了再重新建的方式,除非以前損壞的再去仿一下,或者修繕一下,你看日本的這種制度對我們有什麼借鑒,是他們的方式好,還是我們自己的方式就很好?
周:我認為我們這種方式很好,第一從節省能源來說,不浪費。第二從傳統工藝來說,古人的傳統工藝有特定的歷史背景,有傳統的技藝。比如說唐代的建築,像五台山的南禅大殿是唐代的,要看到唐代的范本才能找到,換句話說,假設有造替制度,別說50年一換,就是一百年一換,也看不到唐代建築。就是說明這個歷史信息非常重要,人家的那個材料包括多大的規格,做什麼樣式,雕什麼花紋,都有它的歷史信息,不是我們隨意造的,人家也不是憑空捏造的,如果我們把造掉了,永遠不是它的原物,沒歷史信息。
林:如果沒有造替制度,那個原物雖然在那裡,但是手藝能保留下來嗎?
周:手藝只要有原物就行,中國人仿照能力非常強。南禅大殿還搬遷過一次,包括壁畫,跟原物一樣,沒有替換掉任何東西。我們當時的施工人員是花了很大精力的,搬遷之前編號,把壁畫的編號打上。如果是仿照這個建築就只是小菜一碟,你有樣本都好仿照,就怕沒有真正的樣本,仿照都不行了。造替制度用在我們中國的古建築上,我認為不可取。
林:歐洲的建築都是石結構的,中國都是木結構的,但是桂林這個地方不同於中原,也不同於江浙,石材料很豐富;另外就是它跟中原的相對隔離提供了天然緩沖。跟皇權中心相距比較遠,是不是也為桂林的古建築提供了保護?
周:有道理,桂林歷史上戰亂少、兵匪少,社會比較穩定,還是農耕經濟,所以才有家族的繁榮。像月嶺村的唐氏莊園、舊縣的黎氏莊園都是整片的建築群落,建築體量大,建得非常精美。就是因為沒有戰亂、社會安寧,人們才會想著去建精美的建築群落去享受生活,如果老是打仗還敢建嗎?湖南、湖北靠近中原,戰亂多,房子建得不高,戰亂時一把火就燒沒了。桂林的土質也比較好,不帶鹼性,做的磚就不起硝,砌青磚的小瓦房配桂林山水就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