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哲文:白發絲絲古建情
日期:2016/12/14 10:50:57   編輯:古建築工藝羅哲文先生,著名古建專家。
有人問我:當今天下專家滿天下,羅公到底專到什麼程度?我說:專到國家文物局古建專家組組長,專到南方發現一段城牆,為究竟是不是長城而爭得難以定論,先生去了,微笑著只說一句:這也是長城。結了。不說一言九鼎,起碼一錘定音。
這是前言。
且說那天,我去羅先生家造訪,因比預約時間早了,先生打裡屋出來歉意地一笑,對不起,剛從外邊回來。其實,歉意的應該是我,先生精心安排了一天日程,是我打擾了先生。先生微笑著讓座,倒茶,最後自己坐在那把常坐的舊椅子上,並隨手攏攏略顯凌亂的華發。我們就這樣面對面地坐著,無拘無束地談著。
記得先生生於川西南一普通農家,畢竟父親讀過私塾,深知讀書的重要,所以從小就送他宜賓上學。如果不是抗日戰爭,大概他想不到學古建,更想不到來北京,也許人生依然很輝煌,但將是另一種境界了。所以,偶然的機遇,就可能決定一人的終生命運。那是1940年,四川作為抗戰大後方,許多國家機關遷來暫避戰亂。而離宜賓幾十裡路的南溪縣李莊鎮,就有國立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籌建處、同濟大學、中國營造學社等一萬余人紛紛遷來。使原本寂靜的小鎮,一時間熱鬧起來,深深吸引著當地的青年學生。就在這時,羅先生獲悉營造學社招收學員,要求一定要熱愛藝術,喜歡工藝。先生喜出望外,自小就對美術、工藝興趣濃厚,或許蒼天就為他提供的機遇,數十人報考,唯一被錄取,年僅十六歲。
營造學社,開中國系統研究傳統古建築先河,既注重文獻搜集整理,又注重實地調查。多年留學國外又有深厚傳統文化底蘊的梁思成先生,發現羅哲文很有繪圖禀賦,便調他到自己身邊,語重心長地說:你別看圖畫都是由一條條粗細不同的線條所組成,但是把線條組織起來就是藝術。且手把手教他使用繪圖儀器,甚至連削鉛筆、擦橡皮這些細枝末節也親自示范。五年裡,打下了他勘測、調查及考證古建築的一生受用不盡的基礎,就是照相,也學會了,並成為終生愛好,以至拍下全國無以數計的古建照片,其中一些古建或遭戰亂或人為拆除或自然坍塌,已無跡可尋了,而他存留的照片,就成為千金難買不可復得極其珍貴的第一手資料。如老北京那些牌樓城門城牆,無情地拆毀了。先生不明白,我們既然可以和平解放北平,為什麼不能保護好這座古城?偌大的中國,真的缺少那麼一點地方麼?作家林斤瀾曾寫意京城:“沉甸甸的高大,青蒼蒼的厚實,散發著八百年的風霜,八百年的京都氣息。”這一切今在何處?只有先生照片裡尋覓了。盡管如此,先生明白,無論如何“北京是一集大成的城市,它的深厚文化底蘊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都無法比擬的,”先生要不遺余力地“發掘和延續這座古城的大氣和美麗”。
而先生晚年重返李莊,蒙蒙煙雨裡,濕漉漉小巷間,踢踢踏踏地行走,腳步叩響悠遠的回聲。樹下與鄉親們敘舊家常,當年青春年少,而今已八十老翁,想學社百余名同仁,只有他和王世襄先生還健在,人世有代謝,往來無古今,自是感慨萬端。又記起抗戰後期,太平洋戰區,美國轟炸日本本土;中國抗戰,也由戰略防御轉為戰略進攻。這時梁思成先生受命於戰區文物保護委員會副主任,帶著他趕到戰時首都重慶。那是盛夏時節,小樓裡憋悶一個多月,他每天做的,就是把梁先生交給的標有各種符號的圖紙,繪成地圖。繪出的,多是我國被日軍占領的古城和古建築,同時也有外國城市,包括日本京都及奈良。令他大為不解的,為什麼要標出日本古城呢?覺察到一定事關戰爭,又不宜多問。時隔不久,日本幾乎所有重要城市,都遭到毀滅性打擊,而京都、奈良卻躲過了戰火,幸運地毫發未傷。四十年後,國際建築學界尋找二戰盟軍保護日本古城的功臣,訪遍美國有關人士而一無所獲,幾經曲折,終於得知竟是梁思成!梁先生早於“文革”中病逝了,羅先生也早把重慶繪圖的事忘卻了。這時羅先生才如夢方醒,默默裡,他也與梁先生一起,成了超越國界,保護人類文化遺產的有功之人,受到世人崇敬!
抗戰勝利後,先生隨營造學社來到北平。學社並入清華大學,創建建築系和中國古建築研究所,先生擔任助理,忙裡偷閒,旁聽別系課程,直至1950年調到文化部文物局。可以說,清華大學四年,為他打下了堅實的文化基礎。而一到文物局,先生就再也沒有離開,一竿子扎到現在,屈指算算,眨眼竟五十四年,已然大半生歲月了!作為一名國家工作人員,他整天忙於政務,審查古建修繕方案,擬寫公文,參與制定國家政策法規,如國務院第一個關於文物保護的條例,就由先生執筆起草。盡管如此,他始終沒有放棄古建築的研究,隨時注重收集整理資料,因為這也是做好工作的前提和基礎。他不會忘記我國第一任文物局長鄭振铎先生所言:你是搞專業的。我本來是搞文學的,國家要我當文物局長,也不能不干。同時,我還要做我的研究,搞我的創作。你也一樣,做行政而不能丟掉專業。鄭先生一代文學大家,可惜於一九五八年赴阿聯、阿富汗訪問,因飛機失事而遇難,可那番語重心長發自肺腑之言,羅先生至今記憶猶新。
我問先生:這多年主要作了什麼。先生微微一笑:也沒做什麼,就幾件事。很輕描淡寫。
一是長城。
建國初期,百廢待興。我們可以向外國友人開放故宮、頤和園,長城卻因年久失修而無法開放。長城畢竟具有悠久的歷史文化,是中華民族的象征,郭沫若等人提議應修復一段長城,引起中央人民政府高度重視,最終選定了八達嶺,於1953年動工,總負責人就是羅先生。受命如此重任,先生那年其實不過二十九歲。先生故鄉沒有長城,但那抗戰歲月,多少次高唱“萬裡長城萬裡長,長城外面是故鄉”、“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今天,先生不但可以登上夢中的長城,而且要親自主持修復長城,他心情的激動可想而知!那時,他是騎著毛驢去八達嶺的,而梁思成先生殷切地叮囑他:一是古建築要整舊如舊,二是休息座位布置要講究藝術性,三是長城上不能種高大喬木,以免影響觀瞻。這些教誨,足足影響他幾十年,甚至成為他保護和利用古建築中把握的准則。而師生之情愈益深厚,尤其“文革”浩劫中,先生“黑線人物”等諸多帽子壓身,從遙遠的湖北下放勞動改造回京,即刻去醫院探望病重的恩師,使恩師大為感動。這是後話。
從此,羅先生與長城結下不解之緣,以至外國元首游覽長城,還親自導游。為讓更多人了解長城,根據多年的積累研究,全面科學地編寫了《長城》、《長城史話》等一本本關於長城的書,這些書多次增訂,一版再版。他“累登九鎮三關險,踏遍長城萬裡遙”,甚至百登八達嶺,十越嘉峪關,數十次登臨山海關,足跡幾乎遍布中國境內的長城。就連我家鄉京東平谷的將軍關長城,先生也不止一次踏察,就在先生聚精會神照相時,我悄悄拍下了照相的先生。去年夏天,為考察西域長城,實現多年夙願,先生西出玉門關,沿絲綢之路,尋訪漢長城、樓蘭古國,穿越羅布泊那片“死亡之海”。先生八旬健步走樓蘭,一時傳為佳話。說哪裡有長城遺跡,哪裡就有先生身影,絕不為過,畢竟先生為保護長城研究長城弘揚長城文化傾注了大半生心血!雖然如此,先生仍然謙遜地說:我沒有研究透長城。是的,先生越研究越感到長城的偉大,幾乎把自己的生命都融入了長城之中!
二是歷史文化名城。
我國對不可移動文物,根據其歷史、藝術、科學價值,分為不同級別保護。先生總結國內外經驗教訓,提出保護單位要有保護范圍,有標志說明,有記錄檔案,有保管機構或專人管理,簡稱“四有”。雖然後來有所發展,但這“四有”作為文物保護的重要內容,全國文物管理的一種規范,是先生最早提出,無疑具有開創之功。“文革”後,由於大規模基本建設,拆遷改造,使得如果僅僅對文保單位進行孤立的保護,尤其是歷史悠久的古城,已遠遠不夠了。如蘇州改造古城,根本無法徹底解決城市的發展,只得又去開辟新城區,而具有二千余年歷史的古城卻已面目全非,無可挽回。即使古建可以再造重建,也成了復制品,其歷史價值就損失了。想法國巴黎、意大利羅馬都是保護古建築,另建新城。先生敏銳地發現了這個問題,認為我們的城市發展,應有長遠眼光,而不能急功近利。且一座古城,要科學地制定規劃,堅決地執行規劃,不能讓規劃變成掛在牆上的一幅畫。
先生深思之,熟慮之,越來越感到,保護古城整體環境,整體風貌,就必須整體保護古城!故此,先生上書建議整體保護歷史文化名城,並由先生起草初稿,國家建委、國家文物局聯合上報中央,同時寫了第一篇關於中國歷史文化名城的文章。先生呼吁,幾千年、幾萬年、甚至幾十萬年歷史的精華,文明的結晶大都凝聚在各種類型的文物史跡之上,其中城市更是人類文明集中的焦點,提出歷史文化名城是一種活文化,文物史跡和體型環境風貌、歷史文化傳統、傳統的經濟基礎及其發展是歷史文化名城的三大支柱。對歷史文化名城,要保護與新建、繼承與發展、體型和內容密切聯系,兩全其美,相得益彰。現在,我國已公布了一百零一座城市為歷史文化名城,而且,“保存文物特別豐富並且具有重大歷史價值或者革命紀念意義的城市,由國務院核定公布為歷史文化名城”,作為一款,已寫進文物保護法中。先生應該欣慰了。
三是世界遺產。
早在1972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就通過了《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不久又成立政府間合作機構世界遺產委員會,將世界公認的具有突出意義和普遍價值的文物古跡和自然遺產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因諸種原因,我國遲遲未加入。先生是全國政協委員,1985年政協會上,先生與鄭孝燮等四人聯合提案,提出我國應參加《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隨後獲得全國人大通過,我國從此正式成為這個公約的成員國。現在,我國世界遺產已達三十處。而先生從擬寫提案,到名錄申報、實地考察,默默地做了大量的甚至事無巨細的工作,先生為此不但毫無怨言,而且樂此不疲,每每為我國增加一處世界遺產而自豪,畢竟那是中華民族精神文化與國家文明形象的標志和驕傲。比如平遙、麗江等古城一向鮮為人知,因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而一夜之間名聲鵲起,譽滿海內外,這張金字招牌具有無可估量的潛在效益。
先生深知,事物不能僅看一面,要知世界遺產沒有終身制,如保護不利,即使今天被列入名錄,明天也可能被清理除名,武當山遇真宮失火就是教訓,所以要倍加珍惜這些人類的共同財富。
中國的長城,中國的歷史文化名城,中國的世界遺產,應該說,在中國乃至世界都有極大影響,先生對我國文物事業的貢獻,可謂功莫大焉。而先生談起這些,卻淡淡的不以為然。先生就是這樣不居功,更不自傲,順境也好,逆境也罷,為了中國的文物保護,默默奔波於天南海北乃至世界各地。先生實在是不會閒著,也不想閒著,不然,就不會八十高齡還健步走樓蘭了。
八十余載歲月的風霜,早已花白了先生的滿頭烏發。而那絲絲花白,不是別的,正是先生濃濃的中國古建情啊!來源: 新華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