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建築堪憂:古建彩畫面臨斷代危機
日期:2016/12/15 1:22:10   編輯:中國古代建築中國古建彩畫,最早可以追溯到夏、商時期。《夏書·五子之歌》中“峻宇雕牆”一詞,就描述了在高房之上繪制彩畫的情形;屈原在《招魂》一文中記載有“仰視刻桷,畫龍蛇些”,也是對當時建築上的木雕和彩畫的描述。從保留至今的建築彩畫來看,其中的官式彩畫以其寓意清晰、等級嚴明、畫法規范、用料考究而攜帶了典型的古代社會制度以及大量的歷史信息。今天的古建修繕,我們究竟想要從彩畫中繼承什麼,令人堪憂的彩畫修繕現狀使得我們不得不自我發問:古代彩畫能否繼續傳承?
“不改變文物原狀”需正名
中國文物網:古建彩畫修復的原則是什麼,是要修飾一新還是盡量保留原狀?
蔣廣全:首先我們要對建築彩畫有個客觀的認識,彩畫在歷史上就一直不斷地進行著修繕,在清代的法式上就有所規定,每隔多少年以後就要進行重新的修繕。1982年《文物法》頒布,規定了“不改變文物原狀”,這個說法要正一下,這不是簡單字面意義上的“修舊如舊”,“不改變文物原狀”在古建築紋飾方面應當怎樣去遵循?值得我們去討論。
古建彩畫有三個功能:保護木構的功能、裝飾功能和張示建築等級的功能。這三種功能失去任何一種,彩畫的意義就不存在了。北京地區遺存量比較大的是明清時期的彩畫,這些時期的內檐彩畫很多都值得直接保留,不宜動得過多,即所謂少擾動。只要還有紋飾,還有色彩,對木構還能起到建築彩畫的保護功能,內檐部分的彩畫,原則是盡量不動,頂多做一下除塵和局部的修整。而外檐彩畫,最遠的明代彩畫也已經有四百年的歷史了,這些彩畫經過長期的風化、日曬基本已經不存在了。這些彩畫怎麼辦?就是照著內檐彩畫往外翻。明清彩畫的一般規矩是內外檐彩畫一致,所以一般的修復都是照著內檐的樣式往外翻。如果說本建築的內檐彩畫無法滿足外檐的修復,怎麼辦?我們就去尋找其它地區跟它同時期、同類的彩畫來把信息補齊了。
歷代帝王廟 碑亭彩畫修繕前狀
碑亭彩畫修繕後效果
曾經在清代的乾隆時期有一段時間,為了提升建築地等級而改變了不少內外檐彩畫一致的情形。舉個例子來說,北京柏林寺的正殿,內檐是墨線大點金旋子彩畫,到了乾隆時期,就把外檐的彩畫給提升了好幾個等級,變成了金琢墨旋子彩畫,這樣一來,內外檐就不一樣了;先農壇的拜殿,內檐也是墨線大點金的旋子彩畫,到了乾隆時期,把外檐改成了和玺彩畫。像這樣的情況,我們在做修繕的時候,外檐依舊照著乾隆時期的樣子修復,而內檐則按照始建時期的原樣來修復。
如果信息數據充分,我們盡量要恢復,為什麼呢?因為咱們當代人有這種歷史的責任,有依據就要恢復。
墨線大點金旋子彩畫(歷代帝王廟大門山面)
龍和玺彩畫(歷代帝王廟景德崇聖殿)
鼓樓修繕29年,難比雍正彩畫270齡
中國文物網:古建築彩畫修復時,其色彩是怎樣分析和把握的?
蔣廣全:依據黑白照片來修復彩畫所擔心的色彩問題,其實不是什麼問題。彩畫修復不會因為黑白照片就分不出顏色,因為中國古代彩畫是一種法式彩畫,有標准格式,用色也都有規律,這個問題很好解決。
其實作為彩畫來講,顏材料成分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中國古建築彩畫所使用的顏料有很大的變化,這個不能不知道。我國古建彩畫簡單一點說大概分為兩個大的階段:一個階段是清晚期之前,就是鴉片戰爭之前遺存下來的建築彩畫,這些彩畫的顏材料主要是天然礦物質顏料,即天然礦石采集之後,經粉碎、研磨、漂洗等工序制成的顏料,也稱“石色”。其色質穩定,加之多為結晶體礦石所制,光澤更增加了色彩的明度,比如說含鐵的礦石會呈紅色,含銅會成綠色等等。這些天然礦物質與空氣、水或者陽光接觸之後不易發生化合反應,顏色也就很穩定了。所以說,清晚期之前那麼長的時間裡,我們的彩畫主要使用的是天然礦物質顏料。
鴉片戰爭在打開國門的同時,也將西方的現代工業制品帶到了中國,在顏材料方面就帶來了化工顏料。近現代化工顏料價格便宜、色彩鮮艷、純度高,排擠了傳統的礦物質顏料,但是它帶來的後果是什麼呢?和清中早期以前的彩畫一比,那時的彩畫柔和、穩定、悅目,對比不強烈;清晚期至今的彩畫,由於使用近現代化工顏料,色彩對比鮮明、火爆、刺激,使人難以接受。這樣一來,其實就是違背了“不改變文物原狀”的原則內涵,目前近現代化工顏料的使用在古建彩畫修復上已經達到90%以上了。
前些年我們做歷代帝王廟的修繕,那裡雍正時期的彩畫到現在顏色都還很艷麗、清晰;相對而言,鼓樓彩畫的修繕是1979年,用的顏料大都是現代化工顏料,到現在才經過了29年,除了洋綠還有保留之外,大部分顏料都褪色脫落了,很糙舊了。雍正時期的彩畫至今270年還那麼艷麗,鼓樓修繕剛剛過了29年,這說明什麼問題?說明現代化工顏材料的穩定程度遠遠比不上傳統天然顏材料。
原樣保存的景德崇聖殿內檐天花及梁枋大木彩畫
(大部分為雍正時期作品)
傳統顏材料是以青和綠為主的,它的青稱為“天大青”;綠稱為“大綠”;白稱為“中國鉛粉”;紅叫做“廣銀朱”,是由朱砂提煉出來的,非常珍貴。現在的綠是洋綠,青是群青。以前我們的大紅牆是什麼紅呢?是海南省南片一個鐵礦的廣紅土,故宮的紅牆都是這個,可是現在統一地全改成氧化鐵紅。這個氧化鐵紅和南片紅土我比較過,無論是從色相、色溫、色感上,都不太一樣。
遺憾的是,現在這個問題在文物界、包括學術界都沒有引起注意,彩畫顏色到現在為止,還在發生著變化。所以說,中國的文物在彩畫顏料的使用上,控制不是很嚴密,需要加快立法,把彩畫修復的細節規定得更具體詳盡。什麼顏色可以使,什麼顏色不可以使,經過科學地鑒定,得出具體的結論,在立法上有一個明確規定,制定一個標准。到現在為止,在彩畫顏材料的使用上我們沒有這種具體的標准,但是顏材料的濫用已經成為了彩畫修復工作的一個大問題了。
古建築營造技術面臨斷代危機
中國文物網:除了顏料使用的不嚴格之外,彩畫修繕工作還存在哪些問題?
蔣廣全:目前古建彩畫的接班人問題是一個非常突出而且急迫的問題,中國的古建技術人才極端缺乏。
北京市的文物修繕工作,在解放初期是由一些從民國過來的老人完成的,現在這些老工匠早就不在了。他們都受過舊時老師和工程的嚴格訓練,在功底上來說,是非常好的。我屬於1959年到1962年培養出來的一批中青年,我們這批人是接那些老工匠的班,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但這批人很有限,在北京地區一共也就幾十人,很少。文革時期是一個對文物破壞很大的時期,從事古建彩畫修復的人也漸漸出現了斷層。繼我們這批人以後,又培養了一班彩畫人員,這班人也很少,現在大概四五十歲,也是四十多人,加上我們這一批一共也就六七十來人。總之,這些人太少了,在我們這樣一個泱泱古建築大國,彩畫修復的工作量是很大的,這些人遠遠不夠的,可是到現在為止,有關古建修復技術的傳承和人才的培養工作,卻一直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
改革開放以後,農民進城了,就開始由一些農民工來從事古建彩畫工作。這些人沒有經過系統的培養和訓練,基本的概念和知識都很缺乏,挑一些有點畫畫基礎的,就開始跟著一起承包工程依著葫蘆畫瓢,而裡面真正的含義卻都不是很明白。以前北京市文物局也做過一些彩畫技術的培養工作,但都是短期的培養,培養出來的彩畫工都不是很理想。過去傳統地培養一個彩畫工,是“三年零一節”,就是說,跟著師傅學藝三年,然後還有一個季度掙工錢來孝敬師傅,經過這三年零一節之後,再跟著師兄們去參加實踐活動,逐步地去勝任彩畫工作,而目前這些農民工就可想而知了。
修繕古建築的工人
現在北京市一共有六七十個古建單位,每個古建單位都有所謂的彩畫工。這些彩畫工,我認為非常需要認真地培養。像故宮這樣的一些重大文物,這些人都在一線,都是農民工。
我從1993年開始做課程研究,也給北京市文物局做過一些彩畫培訓,發現這些工人對彩畫的了解非常有限,守著乾隆時期的彩畫不知道這是乾隆時期的彩畫,守著元代的彩畫不知道這是元代的彩畫。我建議國家高等教育或職業教育應該設立古建技術這麼一個學科,我們需要培養古建彩畫技術師和古建實際操作的工匠。我們的很多非物質文化遺產重視得很好,什麼相聲啊,京劇啊,抓得是很不錯,但古建這個占據我國古代文化多大份額的一件事居然沒有人重視,古建築保護作為一個行業,沒有一個專業嚴謹的團體,怎麼去保證它的傳承?!
還有一點,就是關於彩畫的理論方面的書籍非常欠缺,缺乏彩畫技術知識的歸納。我國對待古建築營造技術,歷來重視得不夠,導致我們的古建築營造技術要面臨斷代的危機,光有一部《文物保護法》是遠遠不夠的。所以說,應該加強這方面技術資料的收集、整理和積累,把現在的老工匠手頭的絕活發掘出來,流傳下去。
中國文物網:目前彩畫修復工作中,有沒有原來顏材料信息或技法丟失的情況?
蔣廣全:丟了不少了!丟了不少了!古建築彩畫,不能單純地理解為畫畫,它是建築上的繪畫,有它獨特的一套操作方式,例如“硬抹實開”,這是繪制彩畫白活的一種基本繪法。比如說畫一朵牡丹花,先用天然礦物質顏料直接抹成牡丹的形,然後經過渲染等一套獨特的繪制程序,這種彩畫就適合長期地暴露和保留在外界,很耐久。但是這種繪法,我認為就快要失傳了,因為年輕人不懂,他們直觀地一看,就認為是畫,其實繪制的方式是不一樣的。
還有顏材料成分的失傳。現在的工人不知道什麼顏色是什麼成分,某一種顏料怎麼加工、制作。比如大綠、二綠、三綠之間的關系,這種顏色的深淺調整,不是簡單地加白色進去,而是將顆粒進行研磨,磨得越細,顏色越淺,它靠的是礦物質顆粒的物理光散射來改變顏色的;清代中晚期的淺色變了,叫粉二綠,粉三綠,是在綠裡面加白色,顏色就淺了。當前古建修繕工程裡的工人們,對傳統的工藝大多都處於一種一知半解的狀態,非常需要嚴格正規、全面系統的培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