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柳肅
日期:2016/12/14 10:52:02   編輯:古建築工藝
9月29日見到柳肅,霞光映照著岳麓山的香樟老樹,還有他的一頭白發。
我是從“江東”到“江西”。湘江兩岸,湖南大學在西,萬達廣場在東,從大學出來往北走幾百米,過橘子洲大橋,左拐便是萬達廣場。
柳肅卻再也不願“左拐”。
原本高樓所在的地下,躺著120米的宋代古城牆,因為建設,已被基本摧毀,萬丈高樓平地起。那裡就成了他的傷心地。
至今思城牆,不肯過江東。
對一個珍視文物的學者而言,挖掘機向著文物開動的時候,一下一下,都像挖在心裡,太痛。他曾為了保護那一段城牆鏖戰數月,歷盡周折,終歸竹籃打水。“說是說保存下來23米,但像什麼樣子?宋代的磚、元代的石頭和明代包的麻石條,都已經沒有了,就剩下一堆土。”
9月20日,他被山東衛視“中國師道盛典”評為2015年度中國“十大先生”。
何為“大先生”?柳肅說,沒有想過,但至少要有家國情懷、責任擔當吧。
歷史的相遇
“原本它好好地在那裡,800多年了。”
2012年1月10日,柳肅在工地上看到了那段古城牆。宋元明三代滄桑集於一身,上面還有金兵和蒙古人攻城的痕跡。
當時56歲的柳肅,像被穿越歷史的電流擊中。
“非常震撼。”作為湖南大學建築學教授、國家文物局古建築委員會委員,他一眼就能看穿這段城牆的價值。“之後幾天一直想著它,吃飯也想,睡覺也想。”
柳肅和其他專家,都主張“原址保護”,而政府和企業,則傾向於遷移重建。
“那不行,那樣建起來的就是假文物,而且還會誤導後人,讓人們搞不清楚真實的城牆位置。”柳肅說。
為了讓城牆在原址保留,他寫信給萬達集團董事長王健林,以及時任長沙市長張劍飛。
市長那裡沒有回音。“以前別的事寫信都有個答復,這次我想他是不好回答吧。”
萬達方面,幾天後就派了長沙當地的工作人員上門拜訪。“他們說聽政府的,政府怎麼說,他們就怎麼做。”
“實際上背後是政府聽他們的。”話語中,他對當前社會的運作邏輯顯已了然。
一番爭持之後,沒有結果。一個月後的2月9日深夜,柳肅已經准備休息,接到了一位政府部門朋友的電話。
“這個事情你想開一點,沒有辦法的事,市裡已經決定了。”
決定,是指全部遷移重建。
“這是不是最後的決定?”
“是的。”
說著說著,柳肅已無法自控,聲音哽咽。
這段沉睡地下數百年的古城牆,驚艷出世之後遇見的不只是以柳肅為代表的知識精英,還有資本與權力,前者小心翼翼地拿著洛陽鏟,而後者掌握的是挖掘機與公章。
這種相遇的結果,往往早已注定。
春風斗古城
古城牆被發現,是在2011年11月下旬,那時的柳肅連手機都不用,會用電腦,主要用於發郵件。
2011年年底,就像一種冥冥中的力量在配合,一直抗拒寫博客的柳肅在學生推薦下注冊了微博。這個新生的微博賬號第一次介入公共事件,就是與古城牆的相遇。
2012年2月9日深夜,柳肅接完那個讓他顫抖的電話之後寫了一條微博:“我已經得到比較可靠的消息,那段城牆看來是保不住了……我在電話裡哽咽了。”
發完,他睡了,公共輿論卻醒了。
次日打開電腦,柳肅說自己被“嚇壞了”,第一次被自媒體的力量震驚。“每一個小時,就有超過1000條轉發。”
當天上午,他的電話一直滾燙地運轉,全國的媒體都在找他。
“到了下午,干脆都不預約了,直接在外面排隊,這家談完,那家進來接著談。我當時也沒想到輿論關注可能讓事情出現轉機,我只是願意說。”
轉機出現在2月11日,著名主持人汪涵來電。汪涵說,自己可以做中間人,讓柳肅與市長直接對話。
2月14日下午5時,長沙市博物館。會議室被一張長條桌分為兩邊,那邊坐著市長、管城建的副市長、管文教的副市長、規劃局局長、文物局局長等七八個領導。
“這邊呢,就我,還有兩個網友。”說起這個“陣容”,柳肅忍不住一笑。
持續3個小時的“交流”,更像一場緊張的談判,雙方寸步不讓,一方要全部遷移重建,另一方則要全部原址保留。最後市長張劍飛說,餓了,吃飯去吧。
沒有結果,事情也就沒有結束。
接下來,柳肅又找到省文物局、國家文物局。國家文物局召開了一個更大規模的專家論證會,十幾個相關領域專家全部支持柳肅的觀點,長沙市和企業的態度才有了一點松動。
最後各讓一步:原址保留一段。
“我要求保留磚石最完整、還有戰爭痕跡的那一段,他們也答應了。”那時接受媒體采訪,柳肅雖是“慘勝”,總歸值得“欣慰”。“但沒想到最後做出來是這個結果。”
“結果”,是指只剩下一堆夯土。
今年7月份,在山東的講壇上,柳肅感歎,“對方的力量太強大了”。
基因裡的破壞欲
“對方”是誰,柳肅沒有明說。
這是一股很復雜的力量,由經濟、社會、歷史、文化和政治等諸方面力量構成。“完全歸結於經濟原因,太簡單,經濟原因首先是地方官員考核體系有問題引起的。”
在同一時間段裡,北京梁思成、林徽因故居被“維修性拆除”,重慶蔣介石官邸被“保護性拆除”。
各種充滿想象力的拆法,讓柳肅感覺到,僅僅著眼於保護一個文物遠遠不夠,古建築正在遭受批量毀壞,這是全國性的大問題。
全國性的問題只有中央才有辦法解決,所以,他瞅著門路給中央寫了封信,陳述古建築所面臨的嚴峻形勢,並請求調整地方官員考核標准。
1個多月後,晚上10點多鐘,一個電話打到了柳肅家。“柳教授,我這裡是中央辦公廳。你寫的信我們收到了,感謝你對我們工作的支持。”
柳肅說,我什麼也沒來得及問,他就掛掉了。
話語與行為上濃郁的書生氣,讓面前這位年將花甲的教授竟顯得十分可愛。
盡管一直身處象牙塔中,柳肅常懷天下之憂。已經畢業的學生鄭曉旭說,學生時代柳老師的那一問讓自己記憶深刻:“當個人利益與國家利益相沖突的時候,你將如何取捨?”
在柳肅所處的領域,讓他最憂心的就是古建築的規模化破壞。柳肅說,我們的民族文化裡就有破壞的基因。
“歷史上每一次改朝換代,都要把與前朝政權有關的建築物毀滅殆盡,所以我們往往只能看到最後一個朝代的東西。”柳肅說,“現在可以看到明朝的故宮,是因為有一個特殊原因—清朝作為少數民族,起初文化落後,做不出那麼好的宮殿,我們漢族人哪個朝代不是把前朝政權的東西都毀掉?這就是一種基因,一種破壞欲。”
“開發商,真不好怪它。”柳肅說,企業總是追求經濟效益的。
2012年3月5日,萬達工地復工,當天王健林在全國兩會現場回應了記者的問題,他表示,萬達停工幾個月損失幾千萬元,但“我們說沒有意見,就聽政府的”。
柳肅說,如果企業懂得什麼是真正的文化,就會知道文物留在那裡,是一個可以給自己增光的東西,想要還要不來。
“90年代日資企業在長沙五一廣場修建平和堂商廈的時候,挖出來一批竹簡,當時這家日資企業就主動提出來,由他們出錢在原址建一個博物館。”當時政府沒有同意。“但那只是竹簡,移動是沒有問題的,這次是城牆,一動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日本,提起古建築保護,似乎總繞不過它。
我們怎麼了?
柳肅畢業於日本國立鹿兒島大學,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時,研究建築學的柳肅走在日本街頭,每每見到一座美麗得讓人怦然心動的古建築,就會上去敲門。
一般不會被拒絕,幸運的話,還能遇到一個有著卓越風度修養的老太太,她會熱情地邀他進門,做一個真誠的導游。“這是我祖上留下來的房子,已經好幾百年了,我祖上是個武士。”
柳肅看到,老太太臉上寫滿自豪。
“沒有去過歐洲的中國人,總在想象著,歐洲肯定到處高樓參天,事實上,歐洲城市裡布滿了老房子。”柳肅說,“工業化進程中,歐洲也經歷過一個對古建築的破壞過程,但沒有我們這麼大的規模。最近100多年,他們基本上是一個原則,就是兩個字:不拆。祖輩流傳的東西,他們都很珍惜。”
我說:“這麼看來,古建築能不能良好保存,似乎跟產權歸屬有很大的關系?”
“沒錯,但這是個二元問題,城市的情況和農村的情況還不一樣。”柳肅說,“以前長沙有很多老公館,公有化之後就變成了大雜院,住著一些沒有文化的人。他們的想法就是,趕緊拆吧,換給我一套好房子。”
2012年,時任長沙市長張劍飛就對媒體坦承,“過去也拆掉了一些應該保護的東西,比如,左宗棠公館、陳明仁公館、左學謙公館、中山紀念堂等”,因為“城市生活功能落後、片區環境較差”。
保護不善本身,成了無法保護的原因。背後隱藏著一個簡單的邏輯—居住在古建築裡的人,與古建築既沒有利益關系,也沒有歷史感情。
“也有少量公館,產權還屬於後人,那就保護得比較好。有一個名醫留下來的老公館,還是他的後人住著,那一片要拆,他就堅持不拆,做了釘子戶。不但我支持他,整個長沙文化界都支持他,最後保留了下來。”柳肅說,“但這種情況是少數。”
至於農村,產權基本都是私有,但因為文化水平較低,人們似乎再也無法理解古建築的價值。
社會行動者
柳肅認為,城市古建築不能得到有效保護,除了經濟、政治原因之外,地方官員的“文化水平”也是一個問題。“他們無法認識到古建築的價值。”
我說,也許另一種情況是,有人在掩耳盜鈴。
柳肅哈哈一笑。
正因為社會對待古建築缺乏價值認知,或選擇性失明,柳肅明白僅僅是在公共場合呼吁,或者對著某一方喊話,都不會起太大的作用。只有自己去行動,做一種能把各方訴求統一起來的示范,才能帶動其余。
湖南大學對口支援隆回縣一些少數民族地區,那裡有一些村子,一村都是美麗的古建築,這給了他用武之地。
如果這些老建築被拆掉,新建起來的就是一些“方盒子”,毫無美感可言。“因為錢不夠,瓷磚還只貼了正面,其余三面都裸露著紅磚。裡面一樣稱不上是現代生活。”
“給他們通電力,通煤氣,通自來水,通排水管……”柳肅說,“拆掉老建築的目的不就是過上現代生活嗎?在老房子裡一樣可以做到。”
在日本,在歐洲,他看到的景象正是,在一個外表古樸的房子裡,現代設施一應俱全,古建築與現代生活和諧相融。
人們不以生活在老房子裡為恥,“他們還看不起那些住在嶄新別墅裡的人,認為那是暴發戶,沒文化”,“只有貴族才能住在家族流傳的老建築裡”。
這種貴族精神,曾經在中國社會裡廣泛存在,那時的價值體系是士紳階層主導的。
“一個村子,不是只有地主家才雕梁畫棟,家家戶戶都雕梁畫棟啊,為什麼?因為審美有一種示范效應。當你覺得那樣很美,你就會模仿,就不會去破壞它。”
現在,柳肅在鄉村考察的時候發現,美麗的古建築下,“到處雞屎牛糞”,哪個地方壞了,隨便找塊破木板就釘上去。
“試想,如果他們的祖先還在,能容忍這種狀況出現嗎?”
這就是一個“形而上”的問題了。
失落的信仰
我們在精神上出了什麼問題?這還難達致一個答案,因為短期內並沒有解決之道,討論起來往往就會陷入虛無。
柳肅所樂見的士紳階層主導和教化區域內主流價值的社會結構,早已煙消雲散,變成了一種“遙想當年”的精英情結。那麼今天,有哪些重要的精神內容需要去重建?
這就回到了他的“獲獎”。
媒體報道中,他獲得的是“十大先生”中的“克己復禮”獎項。
他說,其實沒有“克己復禮”這個獎,只是當時10個老師,3個的主講內容歸為“克己復禮”,另外3個歸為“學以致用”,還有4個是“有教無類”。
我說,但也無法回避一個問題,“克己復禮”是要復什麼禮?自清末以來,以至“五四”,再到改革開放以前,主流上都認為傳統文化與現代性之間存在根本性的抵觸,我們今天是不是要重新去認識和理解這一關系?
柳肅加快了語速:“孔子主張‘仁義禮智信’,哪一個和現代生活有抵觸呢?恰恰相反,每一個都是文明的精華,又是我們當前社會所缺失的。”
他說,每個民族,總要有點信仰,否則就很危險。
“西方、印度、阿拉伯,都是靠信仰來維持社會道德運轉。中國人自古缺少宗教感情,崇信的是儒家教化。後來打破了孔儒,普通人的信仰缺失了。那麼,我們用什麼來重建民族精神?只能重新拾起儒家的倫理規范,畢竟這是有文化基因的基礎的。”
只不過,要有選擇地繼承。柳肅說,孔子不是全對,但核心沒有錯。現在社會上不少人包括知識精英,把幾千年的問題全部歸結到孔子身上,這是個偏見。“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及後來的禮教,不能算作孔子的責任。”
“那麼,對於未來中國人的精神依歸,儒家到底是其中一個選項,還是唯一選擇?”
柳肅說,目前看來恐怕是唯一選擇。
說話間,天色已晚。
(來源: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