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登於《新華每日電訊》2014年10月24日第13版

 

一位文物保護志願者,4年尋訪約700處山西古建,30多處因其呼吁得到修繕

 

●山西共有古建2.8萬處,其中早期木結構古建築存量占全國的75%以上,是唯一保存了從唐代至清代完整建築體系的省份。

 

●山西省文物局2013年發布的資料顯示,73%以上的文物古建存在不同程度的險情。可以說,在山西,每一天都有一座鄉村古建築或一張古壁畫消失。

 

●“山西這麼大存量的失修古建古壁畫,民間的呼聲高一點,解決問題的可能性就大一點。”

 

■本報記者吉玲　　

 

　　唐大華風塵僕僕地站在山西僻野某處破舊的明清古廟前,一臉愁苦,邁過齊膝的荒草和滿地的朽木片瓦,縮著身子鑽進嚴重變形的門戶,用相機記錄下古廟的情況。離走前,唐大華大都會在廢墟前支起相機,同這些動辄數百歲的老廟來一張“可能是永別”的留影。

 

　　“如鲠在喉。”想到這些散落鄉村存量巨大的古建,可能挨不過一兩場風雨就坍塌消失,唐大華說他“於心不忍,感覺自己必須做點什麼”。

 

　　唐大華將急需修繕的古廟照片發到網上。他期望這些不為人知的古廟讓更多人知曉,為這些瀕臨消亡的鄉村遺珍尋找一條存續之道。

 

　　用唐大華自己的話說,他是一個“自費的文物保護志願者”。4年來,他來山西22次,尋訪山西鄉村古建約700處,行程4萬多公裡。30多座古建因唐大華的呼吁而得到不同程度的修繕。“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沒動靜我就一直往這兒跑。”唐大華說。

 

　　當然,一個唐大華跑得再快,也趕不上數目眾多且經年失修的古建消亡的速度。

 

　　據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數據,山西共有古建2.8萬處,其中早期木結構古建築存量占全國的75%以上,是唯一保存了從唐代至清代完整建築體系的省份。

 

　　然而,山西省文物局2013年發布的資料顯示,73%以上的文物古建存在不同程度的險情。可以說,在山西每一天都有一座鄉村古建築或一張古壁畫消失。

 

從一個文物愛好者到鄉村古建保護志願者

 

　　理工科畢業的山東漢子唐大華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文物愛好者。他從小喜歡中國古建築,尤其愛塔,給自己取了一個“愛塔傳奇”的網名。相比他的姓名,這個網名似乎更廣為人知。不少人都知道,是“愛塔傳奇”發現了不久前被輿論密集關注的山西祁縣“塔堅強”。

 

　　2014年7月唐大華在尋訪古建築時,在祁縣澗村偶然發現了一個明清風格的文峰塔。是時,文峰塔的塔基大部分損毀,完整的塔身立在一個不到一平米見方的脆弱不堪的塔基上,看起來隨時可能倒掉。

 

　　唐大華把文峰塔的照片發到網上,吸引網友和媒體的持續關注,當地政府部門因此也承諾會予以修繕。

 

　　10月20日,新華每日電訊記者隨同唐大華再次探訪“塔堅強”。新修的塔座粗笨敦實,特別搶眼,與玲珑小巧的的塔身極不協調。

 

　　唐大華遠遠地注視不語,良久舉起相機,搖頭干笑:“這修的,能扛八級地震了!文物修復的確考驗文物局的智慧。”

 

　　雖然修復得不如以前美觀,但“塔堅強”仍是幸運的,“起碼老命保住了”。在山西,唐大華見過太多像“塔堅強”這樣的古建任風雨飄搖,自生自滅,“這次還在,下個月來就已經坍塌了”。

 

　　“塔堅強”按照當地文物局的說法,是一個無保單位。在我國,文物的等級分為5級,最高的是國寶,即全國重點保護文物單位,其次為省保、市保、縣保,在這四級以外,還有一個未定級的單位,就是無保。很多山西鄉村古建都是類似於“塔堅強”這樣的低級別的文物。

 

　　“山西的文物古建太多了,很多雖然是無保單位,但這在我們山東,隨便一個都是省保。”唐大華說。

 

　　對山西古建接近著迷的熱愛,讓唐大華從一個普通的愛好者變成了一個身體力行的志願者。2010年8月,唐大華第一次來到山西。“那時純粹是一個普通文物愛好者,愛讀梁思成的《中國古代建築史》。書裡很多實例都是山西的,比如南禅寺、佛光寺等。所以決定也來山西實地看看。”

 

　　初到山西,唐大華看的也是晉祠、佛光寺等這些“高大上的地方”。一次無意中發現高平市一個省保級文物單位清化寺,一個廟裡塌了好幾處殿。後來來山西的次數多了,就發現山西鄉村古建自生自滅的情況普遍存在,問題嚴重。

 

　　“看著心痛,於心不忍”,讓唐大華從一個文物業余愛好者變成一個為山西鄉村古建保護奔走呼號的“專業志願者”。

 

　　讀前人的理論研究,到實地比對實物,唐大華漸漸積累了很多中國古建築知識,他能熟練鑒別房屋建築的年代,也能通過壁畫的顏料判斷出壁畫的年代,還將自己拍到的房屋部件實物圖加上注解,發到網上,供更多的文物愛好者學習。

 

　　從2011年底開始,唐大華就在新浪博客上發表“大木殇”系列,將300多處失修古建的照片及狀況發在網上。

 

　　“大木殇”系列通過博客和微博發出後,引發關注,很多人留言“沒想到山西有這麼多寶貝”,“更沒想到這些寶貝是現在這個狀況”。

 

百年古建淪為羊圈,荒野丹青被盜猖獗,古建保護中的各種“糾結”

 

　　近日,新華每日電訊記者隨同唐大華一起探訪了晉中、太原、忻州三個地級市中近十處鄉村古建點。這些地方鄉村古建無一例外面臨著年久失修、隨時坍塌的命運。

 

　　10月20日下午,記者隨同唐大華來到太原市陽曲縣北洛陰泰山廟。車行至村頭就無路可走,徒步走過一段崎岖小路,泰山廟在山頭上一片荒草中——倒塌的正殿只剩下兩堵土山牆,木梁橫七豎八地就地朽壞,原先的磚瓦被堆放在一角。

 

　　戲台尚存,孤獨地看著身後山下隆隆轟鳴著的磚廠。對比之下,這座廟如同被歷史遺忘一樣。抬腳走在及膝雜草叢中,一不小心就踢出一塊破損的琉璃瓦或瓷實的老磚。

 

　　路上,唐大華說這個明清時代的古廟正殿內原有大面積的壁畫,但已完全坍毀。兩座配殿內也是滿堂壁畫,但大面積被盜。

 

　　西配殿的門開著,近前一股羊糞味撲鼻而來,地上羊糞堆積有好幾厘米厚,將兩扇木門牢牢地卡在地上,不能開合。

 

　　“房子被老鄉當成了羊圈,這會兒羊都出去了。”屋內三面牆滿堂神仙水陸畫,有幾處被切割成矩形,不知什麼時候被盜賊剝走。唐大華根據壁畫顏料分析為清代所畫。作為佐證,立在屋角的兩塊石碑上,分別記載了該廟曾在雍正、康熙年代進行過修繕。

 

　　相比西配殿,東配殿壁畫被盜的情況更嚴重。有一面牆上的壁畫幾乎完全被切割盜走。只是估計連盜賊都沒有想到的是,揭開後的牆面上居然露出了下面的第二層壁畫,甚至從鼓開的牆壁中能看出裡面的第三層壁畫。剝落受傷的牆壁訴說著幾百年來多次修繕繪畫的過程。

 

　　這座廟唐大華探訪過兩次。對於東配殿中靠近牆面屋頂一處碩大的漏洞,唐大華憂心忡忡。“這屋沒准下一場雨就塌了。”很多古廟上一次去還在,下一次去就塌毀了。這種情況唐大華見得太多。

 

　　幾十年未維護、風雨飄搖中的鄉村古建是脆弱的,但是比這些古建更脆弱的是裡面的古壁畫。“房屋滲漏在短時期裡尚不會倒塌,但一次滲漏可能就將古壁畫損毀了。更別說一旦房子倒塌,古壁畫也必然隨之毀滅。”唐大華說。

 

　　“滑稽的是,盡管盜賊猖獗,或許你還得感謝他們,起碼讓這些留存荒野的珍貴藝術還能留存於世。”唐大華用“糾結”來形容內心的矛盾。

 

　　令唐大華同樣“糾結”的,還有民間修繕中人為“無意識”地對文物的破壞。“山西的老鄉對這些神廟都有敬畏之情。一般不會主動破壞它。但民間修繕喜歡彩畫一新,修完後一定要重新搞一遍新彩繪,梁木上抹上濃重的大紅油漆。看不出來到底是老零件還是新零件。”

 

推動鄉村古建保護非常難,“去了5次換來一個棚子”

 

　　3次,4次,6次、9次、15次……唐大華作為一個古建保護志願者,他的“專業”體現在“緊盯不放”的狠勁上——一次沒見修繕,必定一次次“騷擾”,直到見到修繕為止。

 

　　“我的經驗就是眼見為實,一個承諾很簡單,承諾之後好幾年不開工的我見得太多。所以我只看你開工,一旦開工,我就不管了。不開工我就不斷地去。”看起來性情溫和,言談間愛笑的唐大華骨子裡很有一股韌勁。

 

　　兩年來,盡管通過呼吁,搶救實施的古建達30多處,修繕較好的也有16處,但唐大華仍感歎:“在山西要推動鄉村古建保護非常難。很多時候去了5次,才換來一個棚子。”

 

　　“一些地方的鄉村古建破損得非常嚴重了,文物局就用木棍支撐,或是用油氈布甚至塑料布蓋起來。比如在平遙,文物局專門有這樣一批人,到處給這些鄉村失修古建築支木棍、蓋塑料布。”

 

　　沒回應讓人失望,有時回應也讓唐大華啼笑皆非。太原市清徐縣徐溝鎮有一個明清時代的文廟城隍廟。這座廟規模宏大且建築精美,但如今荒廢得不成樣子了,主殿三層檐上都長滿了草,“山西海拔高,一到9月份檐上的草就干了,一個煙頭就能把整座廟燒毀,火災隱患特別大。”

 

　　於是,唐大華通過網絡發布照片,並向山西省消防部門舉報。舉報數次之後,當地消防回復,這是個文物建築,他們沒有辦法將草除去。問題拋給文物局,文物局卻回復稱沒有能力修繕,兩家互相推诿,一直得不到解決。

 

　　今年春節,唐大華在清徐縣官方網站上看到一則新聞稱,當地文物局為防止燃放的鞭炮引燃這處古建,調配了消防車給殿頂灑水。

 

　　“真是本末倒置。木結構的房子本身就怕水,還特意去給它淋水!?”唐大華無奈地干笑。

 

　　有時候“死纏爛打”也不一定有下落。在長治市壺關縣,唐大華這幾年“盯”了好幾處古建,其中還有省保、市保級別的,但到現在也“顆粒無收”——壺關縣是國家貧困縣,當地實在拿不出錢修繕這些古建。

 

　　“山西這麼大存量的失修古建古壁畫,民間的呼聲高一點,解決問題的可能性就大一點。關鍵是抓住一點,以點帶面,可能效果就示范開了,對老百姓的影響也是不一樣的。”

 

　　過去,很多老百姓對於這些古廟的態度是,塌了就塌了,毀了就毀了,聽之任之。現在很多村干部看到鄰村的古廟通過民間呼吁,得到重視和修繕,他們也很希望得到關注,有人去看村裡的廟,他們也非常歡迎。

 

　　22次山西之行,共計耗時近200天,但唐大華稱這也只是走了其中一角而已。他給記者算了一筆時間賬,山西共有2.8萬處古建,按照一天看四處的節奏,天天風雨無阻地尋訪,也需要將近20年才能看完。

 

　　一個人的力量顯然是不足的,但唐大華對此卻並不悲觀。“能救一個是一個,我就是希望這些瀕臨消亡的古建經過呼吁,能得到修繕和保存,等到30年後再次尋訪,還能看到它們存留在這個世上。”唐大華說。

 

　　當天,唐大華又獨自一人走在尋訪古建的路上了。他在微信朋友圈留言:“昨天本打算回家途中看幾處古廟,下午又遇雨霧,只好住在途中,撞進一家無網無餐廳無客人賓館,就我一輛車,整棟樓也只有一個窗戶亮著燈,安靜的一晚……”

（來源：愛塔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