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二年九月間,營造學社同人,趁著到大同測繪遼金遺建華嚴寺、善化寺等之便,決定附帶到雲岡去游覽、考察數日。
雲岡靈嚴石窟寺,為中國早期佛教史跡壯觀。因天然的形勢,在綿亘峭立的巖壁上,鑿造龛像,建立寺宇,動偉大的工程,如《水經注·漯水條》所述:“……
鑿石開山,因巖結構,真容巨壯,世法所希,山堂水殿,煙寺相望……”;又如《續高僧傳》中所描寫的“……面別镌像,窮諸巧麗,龛別異狀,駭動人神……”;則這靈巖石窟更是後魏藝術之精華——中國美術史上一個極重要時期中難得的大宗實物遺證。
但是或因兩個極簡單的原因,這雲岡石窟的雕刻,除掉其在宗教意義上,頻受人民香火,偶遭帝王巡幸禮拜外,十數世紀來直到近三十余年前,在這講究金石考古學術的中國裡,卻並未有人注意及之。
我們所疑心的幾個簡單的原因,第一個淺而易見的,自是地處邊僻,交通不便。第二個原因,或是因為雲岡石窟諸刻中,沒有文字。窟外或崖壁上即使有,如《續高僧傳》中所稱之碑碣,卻早已漫沒不存痕跡,所以在這偏重碑拓文字的中國金石學界裡,便引不起什麼注意。第三個原因,是士大夫階級好排斥異端,如朱彝尊的《雲岡石佛記》,即其一例,宜其湮沒千余年,不為通儒碩學所稱道。
近人中,最早得見石窟,並且認識其在藝術史方面的價值和地位、發表文章、記載其雕飾形狀、考據其興造年代的,當推日人伊東和新會陳援庵先生,此後專家作有系統的調查和詳細攝影的,有法人沙畹(Chavannes),日人關野貞、小野諸人,各人的論著均以這時期因佛教的傳布,中國藝術固有的血脈中,忽然滲雜旺而有力的外來影響,為可重視。且西域所傳入的影響,其根苗可遠推至希臘古典的淵源,中間經過復雜的途徑,迤逦波斯,蔓延印度,更推遷至西域諸族,又由南北兩路犍陀羅及西藏以達中國。這種不同文化的交流濡染,為歷史上最有趣的現象,而雲岡石刻便是這種現象極明晰的實證之一種,自然也就是近代治史者所最珍視的材料了。
根據著雲岡諸窟的雕飾花紋的母題(motif)及刻法,佛像的衣褶容貌及姿勢斷定中國藝術約莫由這時期起,走入一個新的轉變,是毫無問題的。以漢代遺刻中所表現的一切戆直古勁的人物車馬花紋,與六朝以還的佛像飾紋,和浮雕的草葉、璎珞、飛仙等等相比較,則前後判然不同的傾向,一望而知。僅以刻法而論,前者單簡冥頑,後者在質樸中,忽而柔和生動,更是相去懸殊。
但雲岡雕刻中,“非中國”的表現甚多;或顯明承襲希臘古典宗脈;或繁富地摻雜印度佛教藝術影響;其主要各派原素多是囫囵包並,不難歷歷辨認出來的。因此又與後魏遷洛以後所建伊阙石窟——即龍門——諸刻,稍不相同。以地點論,洛陽伊阙已是中原文化中心所在;以時間論,魏帝遷洛時,距武州鑿窟已經半世紀之久;此期中國本有藝術的風格,得到西域襲入的增益後,更是根深蒂固,一日千裡,反將外來勢力積漸融化,與本有的精神冶於一爐。
雲岡雕刻既然上與漢刻迥異,下與龍門較,又有很大差別,其在中國藝術史中,固自成一特種時期。近來中西人士對於雲岡石刻更感興趣,專程到那裡谒拜鑒賞的,便成為常事,攝影翻印,到處可以看到。同人等初意不過是來大同機會不易,順便去靈巖開開眼界,瞻仰後魏藝術的重要表現;如果獲得一些新的材料,則不妨圖錄筆記下來,作一種雲岡研究補遺。
以前從搜集建築實物史料方面,我們早就注意到雲岡、龍門及天龍山等處石刻上“建築的”(architectural)價值,所以造像之外,影片中所呈示的各種浮雕花紋及建築部分(若門楣、欄桿、柱塔等等),均早已列入我們建築實物史料的檔庫。這次來到雲岡,我們得以親目撫摩這些珍罕的建築實物遺證,同行諸人,不約而同地第一轉念,便是作一種關於雲岡石窟“建築的”方面比較詳盡的分類報告。
這“建築的”方面有兩種:一是洞本身的布置,構造及年代,與敦煌印度之差別等等,這個倒是比較簡單的;一是洞中石刻上所表現的北魏建築物及建築部分,這後者卻是個大大有意思的研究,也就是本篇所最注重處,亦所以命題者。然後我們當更討論到雲岡飛仙的雕刻,及石刻中所有的雕飾花紋的題材、式樣等等。最後當在可能范圍內,研究到窟前當時,歷來及現在的附屬木構部分,以結束本篇。
雲岡石窟所表現的建築式樣,大部為中國固有的方式,並未受外來多少影響,不但如此,且使外來物同化於中國,塔即其例。印度窣堵坡方式,本大異於中國本來所有的建築,及來到中國,當時僅在樓閣頂上,占一象征及裝飾的部分,成為塔剎。至於希臘古典柱頭如gonid order等雖然偶見,其實只成裝飾上偶然變化的點綴,並無影響可說。惟有印度的圓拱(外周作寶珠形的),還比較的重要,但亦止
是建築部分的形式而已。如中部第八洞門廊大柱底下的高pedestal,本亦是西歐古典建築的特征之一,既已傳入中土,本可發達傳布,影響及於中國柱礎,孰知事實並不如是,隋唐以及後代柱礎,均保守石質覆盆等扁圓形式,雖然偶有稍高的筒形,亦未見多用於後世。後來中國的種種基座,則恐全是由台基及須彌座演化出來的,與此種pedestal並無多少關系。
在結構原則上,雲岡石刻中的中國建築,確是明顯表示其應用構架原則的。構架上主要部分,如支柱、闌額、斗栱、椽、瓦、檐、脊等,一一均應用如後代;其形式且均為後代同樣部分的初型無疑。所以可以證明,在結構根本原則及形式上,中國建築二千年來保持其獨立性,不曾被外來影響所動搖。所謂受印度希臘影響者,實僅限於裝飾雕刻兩方面的。
佛像雕刻,本不是本篇注意所在,故亦不曾詳細作比較研究而討論之。但可就其最淺見的趣味派別及刀法,略為提到。佛像的容貌衣褶,在雲岡一區中,有三種最明顯的派別。
第一種是帶著濃重的中印度色彩的,比較呆板僵定,刻法呈示在摹仿方面的努力。佳者雖勇毅有勁,但缺乏任何韻趣;弱者則頗多伧丑。引人興趣者,單是其古遠的年代,而不是美術的本身。
第二種佛容修長,衣褶質實而流暢。弱者質樸莊嚴;佳者含笑超塵,美有余韻,氣魄純厚,精神栩栩,感人以超人的定,超神的動;藝術之最高成績,荟萃於一痕一紋之間,任何刀削雕琢,平暢流麗,全不帶煙火氣。這種創造,純為漢族本其固有美感趣味,在宗教藝術方面的發展。其精神與漢刻密切關連,與中印度佛像,反疏隔不同旨趣。
飛仙雕刻亦如佛像,有上面所述兩大派別;一為模仿,以印度像為模型;一為創造,綜合模仿所得經驗,與漢族固有趣味及審美傾向,作新的嘗試。
這兩種時期距離並不甚遠,可見漢族藝術家並未奴隸於模仿,而印度犍陀羅刻像雕紋的影響,只作了漢族藝術家發揮天才的引火線。
雲岡佛像還有一種,只是東部第三洞三巨像一例。這種佛像雕刻藝術,在精神方面乃大大退步,在技藝方面則加增谙熟繁巧,講求柔和的曲線,圓滑的表面。這傾向是時代的,還是主刻者個人的,卻難斷定了。
裝飾花紋在雲岡所見,中外雜陳,但是外來者,數量超過原有者甚多。觀察後代中國所熟見的裝飾花紋,則此種外來的影響勢力范圍極廣。殷周秦漢金石上的花紋,始終不能與之抗衡。
雲岡石窟乃西域印度佛教藝術大規模侵入中國的實證。但觀其結果,在建築上並未動搖中國基本結構。在雕刻上只強烈地觸動了中國雕刻藝術的新創造,——其精神、氣魄、格調,根本保持著中國固有的。而最後卻在裝飾花紋上,輸給中國以大量的新題材、新變化、新刻法,散布流傳直至今日,的確是個值得注意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