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建修繕技藝傳承的現實難題
日期:2016/12/15 1:21:14   編輯:中國古代建築今年5月起,沈陽故宮開始對宮內古建築進行大規模維修,預計9月底完工。
和過往一樣,維修采用招投標方式確定修繕單位。我國對古建築修繕有過兩種模式:1980年之前,無論是北京故宮還是沈陽故宮,凡宮內出現需要修繕的古建,基本上由故宮自己的專業技術隊伍完成,稱為事業模式;1980年至今,古建修繕由“事業模式”轉變為“企業模式”。
企業模式明顯特點是,一律采取招投標方式確定修繕單位。規定使得古建修繕在程序上顯得完善而嚴格,但也出現了讓圈內人遺憾至今的副產品北京故宮古建修繕隊伍的縮減、以及沈陽故宮自有技術工人隊伍的解散。原因是,事業單位不能有企業的贏利行為。
但一個日益凸顯的事實是,掌握傳統修繕技藝的人正越來越少……
“掌握古建修繕核心技術的人,全遼寧也就一二十人”,沈陽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李聲能說“培養一個成熟的古建技術工人最少需要10年”。
古建修繕是文物保護的重要一環,修繕技藝人員的勢微,在某種程度上或許預示著我們文化遺產的未來。
李玉鵬細致解釋傳統技藝的操作程序
9月5日,沈陽故宮東所頤和殿。
37歲的張彥軍微瞇著眼,用手將頤和殿的殿門從上到下,一寸一寸摩挲了一遍。隨後找准一點,刷起漆落,因入伏而暫停的故宮修繕油飾部分重新恢復,歷時5個月的修繕進入收尾階段。
當天和他搭檔的是56歲的聞國志,他不時退後幾步,瞇起眼審視著落下漆後的殿門。動作、表情像極了作畫的人在欣賞自己的模特。
“以前這些活,都是我們自己做,那時光我們彩畫組就有二十多人,”故宮古建部彩畫專家李玉鵬從事古建修繕34年,修復過大政殿天花彩畫,參與了衍慶宮的修繕全程,“地仗修繕的‘砍淨撓白’,彩畫的筆中乾坤,每一環都需要很深的手上功夫,細微差池都會影響古建的原汁原味。”
古建修繕13道工序,每道都是純手藝活
“我們家是彩畫世家,父親參加了新中國成立後沈陽故宮第一次大規模修繕,”李玉鵬從事古建修繕有其家學淵源,記憶裡,街坊鄰居總是找爺爺和父親畫彩畫,“父親是第七代傳人,我是第八代。”
李所說的第一次大修發生在1956年,當時集中了遼寧53個縣的技術工人,李玉鵬的父親李榮福參加了彩畫的修繕。李榮福後來成為圈內人口中的故宮七師傅之一。
李父參加第一次修繕22年後,1978年李玉鵬接父親班進入故宮,“我進的也是彩畫組,除了傳承了家裡的技藝,進故宮後又跟了其他師傅”,李說他的手藝比較雜。
李玉鵬雖然有家傳手藝,但跟了新師傅依然從學徒做起,盡管當時的師徒性質和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有了很大區別,但學習方法有些很趨同,“自己沒達到上手要求時,就跟在師傅身後看師傅怎麼操作,怎麼畫,”李對學習古建修繕技藝的概括是,“專業性極強、枯燥、累心累力,需要有學習能力。”
李特別強調學習能力對掌握技藝的重要性,“要是自己沒有主動性、自覺性去學的話,沒有人領你去學。”
13道工序100天,少則虧,滿則溢
李對古建修繕技藝的掌握是從做底子開始的,“行話叫地仗,所謂地仗就是房檐下面的柱子。不管做什麼活,這是基礎,是建築物的保護層。”李說修繕技藝最主要的兩塊是地仗油飾和彩畫,期間還有若干分支。
或許是家學原因,李玉鵬早於其他人有將手藝展現出來的機會,“工作沒多長時間,我參加了台上五宮中衍慶宮的修繕,是我第一次脫離師傅獨自干活。”
李口中的台上五宮,即故宮中鳳凰樓往上的一組建築,衍慶宮位於台上五宮東南角,現在叫清宮鐘表館。
“地仗通俗講,就是給裸露出來的柱子穿上衣服,”李玉鵬描述了當時情形,“穿這件衣服需要按古法走13道工序。”李玉鵬和另外7人用了100天給衍慶宮重新穿上了原汁原味的衣服。
砍淨撓白’是地仗修繕的第一道工序,全憑手上感覺,”字面含義不能理解,玄機藏在字面後,“時間久遠,原有的那層衣服產生空鼓或與本體脫離,需要用斧子把它砍破,但不能傷到木鼓。斧子得是鈍的才行,非常強調手法。”
李雖對自己的技藝很有把握,但還是很謹慎,第一斧子下去之前,拿著斧子圍著柱子轉了好幾圈,“我自己邊嘀咕‘砍哪呢’,邊拿著斧子比劃。看我猶猶豫豫的,有師傅過來叮囑了一句,‘灰和木鼓連著的地方不要砍’。隨後,我下了第一斧。”
古建修繕的工具很有講究,一些現已失傳,砍淨撓白’中的撓子是自制的,分大中小號,最小的10厘米,可以藏在袖口裡。撓子小邊是鉤子,大邊扁平開刃。後來沒人做了,買現成的不如自制的好使。”李當時對砍淨的柱子撓了兩天,“把木頭撓得像用砂紙打過的一樣落出白茬。”
地仗修繕的頭兩道工序時間所需不長,即便是相對復雜的第二道“撕縫下竹釘”也遠沒有一麻五灰工序耗時。
李玉鵬說這一麻就是披麻,文物性古建修繕中最主要的技術環節,“因為這其中需要熬桐油。”過程很是繁瑣,“把線麻捆成捆後,用錘子砸軟,砸透,用自制的麻梳子把麻梳透,剪成20厘米左右長,再用竹棍彈。然後將彈過的麻鋪在二開紙上,不能透亮,又得均勻,放在一邊備用,這叫麻鋪子,”李玉鵬對自己做的“麻鋪子”很滿意。
李玉鵬對第一次現場披麻印象很深,“披麻需要油缦,它是用豬血、面粉和熟桐油混合而成的,桐油需要自己熬,是相當有難度的技術活”,李說現在沈陽會熬桐油的極少,他是其中一個。
衍慶宮修繕使用的桐油就是由李玉鵬熬制的,“時間、火候、溫度要求苛刻”,李描述了當時熬桐油的全過程,“我們三個人,一個看火,一個試油,一個揚煙。開始用猛火,燒到一定程度改為中火、微火。手裡拿著鐵板、竹棍,地上放好涼水。用竹棍沾上桐油,在鐵板上隨時隨地試油,油絲拉得越細越長,桐油越好。”
李玉鵬是掌握火候的人,“我只要一說好了,搭檔需要馬上撤火,如果沒看住撤晚了,油就焦了不能用,最嚴重會變成皮凍狀,火候不到油就永遠不干。”
“熬桐油純經驗活”,李玉鵬說8~10小時是熬桐油所需的時間,“這個時間裡要寸步不離,熬完後吃不下飯,惡心。只要熬就有我一份。”
站在衍慶宮的門前,李玉鵬覺得他們對衍慶宮的修繕經得起時間考驗,“砍淨撓白、撕縫下竹釘、汁漿、拖底灰、披麻、涼麻、磨麻、撓毛、壓麻灰、中灰、細灰、鑽生,古建修繕的13道工序完全按古法走的,歷時100天。”
彩畫,畫出來要吻合歷史的樣子
故宮修繕是從5月份開始的,但油飾部分入伏後就停了。
李玉鵬對此的解釋是,這是文物性古建修繕中約定俗成的規矩,“入伏後,如果還上油飾的話,不干。好像沒有理論支持這個規矩,但這是老祖宗積累得出的結論,別著來,就會給你上眼罩。”
油飾考驗的也是手上功夫,李玉鵬在這上面吃過虧。
“衍慶宮地仗做完後,按程序可以做油飾了。油飾是用銀珠紅加光油在一起浸泡,硬把銀珠紅浸泡成油漆,而不像現在那樣用快干漆。刷三遍銀珠紅,最後上一遍光油,”李玉鵬開始時刷砸了,“上去就刷,還對同伴說‘看我刷得多快’。有一位老工人看了一眼說,‘不行’。我說不是挺好嗎,結果應了老工人的話,厚薄不均,厚的起了麻皺,薄的沒刷上,得搶掉重來。”提起這件事,李玉鵬到現在還有些不好意思。
有了衍慶宮的經驗,李玉鵬很快迎來了檢驗自己彩畫技藝的機會。
大政殿,故宮的重中之重,地仗、彩畫展現著300年的面貌。事情總有意外,一直安然的大政殿,棚頂脫落了3塊梵文天花彩畫。
“雖然只有3塊,我們4個人用了3個月才復制完成。”接到復制任務後,查看能找到的所有文獻資料是李做的第一個案頭准備,“每一筆都必須嚴格按照歷史的原貌復原。”
由於天花是脫落下來的,已經無法修復,只能按原貌復制,“脫落的天花已經支離破碎,僅殘留了半塊。我們就把殘留的鋪在案子上,用尺去量整個尺寸。彩畫這點好,有對稱性,這樣可以通過殘余部分恢復整個外貌。”
文字部分頗費周折,“懂梵文的人很少,我們走訪了很多地方,比照了文獻資料,一點一點解讀出原義,‘太陽從這裡升起’。”
“復制後的天花彩畫重新裝上後,和原有的很吻合。”對於彩畫,李玉鵬有個形象的比喻,“對於彩畫,通常是看著好看,但少有人知道其過程有多復雜。”
畫對李玉鵬來講不是問題,如何畫很磨人。國家要求古建上的彩畫必須百分之百保持原貌,再高超修復的手藝也和原貌有差別。也因此,故宮對彩畫的修復可以數得過來,“紙上臨摹和在建築本體上畫大不一樣。”
故宮彩畫大體上分為和玺彩畫、旋子彩畫兩大類,“對其修復一種是拓下來,一種是現場1:1臨摹。”
李玉鵬說這兩種方法都需要掌握,方可根據不同需要對彩畫進行修復,“用高麗紙按仿件比例裁成1:1尺寸,紙和仿件平行釘好,用紗布包上碳黑一點一點拍,主要是把主要輪廓拓下來,現場1:1臨摹,我們那時都是用毛筆,筆頭功夫深淺落筆即知。”
“彩畫手藝高低,明眼人看拿筆姿勢就能知道你半斤八兩,”李玉鵬說沈陽這樣的明眼人如果健在,也已七八十了,他們可能會被一些公司請去指點一二,但所教不會很多。古建修繕人員斷檔早已不是秘密,“我的兩位在文物界很有名的師兄,一位病故了,一位前不久剛剛退休,我今年也54歲了。”
從技術工人到如今通曉全面的專家,李玉鵬走了34年。
真正懂傳統技藝的人,全遼寧也就一二十人
李玉鵬對古建修繕技藝傳承心有擔憂,但對收徒一事態度堅決,“根本不打算收,年輕人靜不下心學這門要求高又枯燥的技藝,更不愛干,做地仗也好,畫彩畫也罷,勞心勞力的。”
“行政命令的干預,修繕專業後備力量嚴重缺乏,目前古建修繕存在的兩大難題,”沈陽故宮古建部主任孫啟仁對後備力量缺乏的嚴重程度概括為,“目前僅可維持來,等現在這些人退休後,如果不采取措施,就沒有會沒人懂了。”
沈陽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李聲能對古建修繕極為了解,“一般分日常、大型兩類。國家目前最重視和提倡的是日常修繕。按日常修繕角度看,沈陽所有的古建築,每年都需要進行日常修繕,這就需要大量的技術工人。”
“培養一個技術工人需要10年,如果做到對古建築的了解食髓入骨,20年也不多”,李聲能說之所以需要這麼長時間,是古建築特點決定的,“不了解古建築的人,能夠保護、修繕好古建築嗎?准確地說,古建築保護和修繕是一項文化保護事業。它完全不同於常規性的蓋房子、建大廈。”
李聲能概括古建修繕的苛刻程度,“建時用的什麼工藝,修繕時必須按當時的工藝來修。”
“真正懂傳統工藝的人在遼寧也就一二十人。”李聲能給出了一個數字。
李聲能介紹了故宮修繕歷史,從建成那天起就伴隨著修繕,因此“80年代故宮自己養技術工人”。
故宮自己的技術工人隊伍隨著修繕由事業模式進入企業模式,煙消雲散,“招投標制度後,不允許故宮自己修了”,李聲能認為這對後備力量的培養產生了很大影響。
受制於制度設計,故宮無法再自行養技術工人,而有資格承攬古建修繕工程的古建公司,經營的目的是盈利,為節約成本,一般不會保留或很少保留技術工人,更不會花錢培養技術工人。
孫啟仁用例子加以說明,“投標一個工程後,會根據所需現去請有這種技藝的老工人。現用現請,不會作為公司固定員工養著你。好一點的單位請一位老先生來監督,有的就是一幫干過、但不專業的人在做。”
一些古建公司現有的技術工人中,受過專業技術培訓的連1/10都沒有。
“古建公司掌握修繕核心技藝的老工人屈指可數,或者可以說幾乎沒有”,孫啟仁說,目前沈陽懂得文物性古建修繕技藝的人,一部分集中在古建文物保護中心,相對人數多一點的在沈陽故宮,再有就是散落在坊間為數不多的老藝人。
古建不修壽命反而長,修反而壞得快的尴尬
9月5日,給頤和殿上油飾的張彥軍、聞國志,自稱斷斷續續干了10年古建修繕,“沒活時回家種地。”他們的身份特征也是目前一些古建公司從業人員的身份特征。
對於古建公司人員組成,已故北京故宮博物院古建專家傅連興先生曾說過一句很經典的話:“昨天還在地裡刨白薯,今天就來修古建了。”
“現在古建築的修繕沒有以前修得好了,”沈陽故宮古建部王慶喜說,“看那些修完的真痛心。”
李玉鵬和王慶喜觀點一致,“文物性古建修繕如果和經濟利益掛鉤就要出毛病,他要最大的利益化,我們追求的是最大質量化。”
古建修繕變為企業模式的一個特點,是采用招投標方式確定修繕單位,對此,李聲能、孫啟仁觀點趨同,“程序規范嚴格是對的,但從質量上出現的問題來看,招投標運用在文物性古建修繕上不合適。”
招投標用於現代建築的施工隊伍選擇沒有問題,因為現代建築有完善的、能夠指導施工的設計。
古建築修繕,投標所依據的修繕設計是不完善的。在修繕前的現場勘察中,設計單位只能依據從表面看到的損壞情況來確定修繕方案,有的甚至連表面的損壞情況也看不全。
在修繕的工程量、措施、方法都不能最終確定的情況下,要想通過招投標來比出誰優誰劣、誰的報價最經濟、誰的技術措施最得當,都是根本不可能的。而在諸多因素都很難確定的情況下,報價最低的很可能就是技術力量最差的隊伍或是外行隊伍。
由於完全企業化、市場化,為了節約成本,企業不願意花錢去培訓技術工人。再加上有活兒則聚,無活兒則散,不穩定的工作狀態,造成古建修繕隊伍技術水平極低。
“古建修繕每一道工序都有其嚴格時間要求,比如地仗,要求100天就是100天,少一天就會出問題;再比如油飾,入伏之後不能再刷,否則就不干,”孫啟仁說一些企業為了省時間,用快干漆替代傳統方法,“結果越修越壞。”
“圈裡流行一句話,古建築不修能挺10年,甚至20年;修完了可能7年,甚至5年就壞了,”孫啟仁對此很無奈,“這成了一個惡性循環。”
彩畫,目前故宮最需要修繕的部分
9月,故宮旅游季。
“這裡的柱子、殿門什麼的都挺光鮮,倒是房檐、屋頂的彩畫,烏突突的看不清楚”,不需特別留意,結伴而行的人對話,就會飄進耳朵。
孫啟仁說,“故宮有些彩畫是需要修繕了,特別是大政殿。大政殿地仗保持得很完好,但天花彩畫,房檐上的彩畫,斑駁得就快看不見了。”
2010年,沈陽故宮做過一個文物古建築現狀普查,在此基礎上,列出了一個沈陽故宮古建築5年規劃,彩畫修繕是其中的一部分。
“保護木構件,防止其糟朽;美化裝飾古建築;中國古建築有其嚴格等級制度,彩畫也有等級,不同性質的宮殿畫不同的彩畫,”孫啟仁概括彩畫在古建築上的三個功能。
彩畫是古建築重要的組成部分,沈陽故宮彩畫種類豐富,清代“五大類”彩畫即和玺、旋子、蘇式、三寶珠吉祥草和海墁彩畫都有,具有較高的歷史價值,“故宮彩畫目前的斑駁,一是影響了對古建築的保護,二是看不出等級制度,三是觀看效果也不好”,孫啟仁點出了故宮彩畫現狀。
故宮未能對彩畫進行修繕,孫啟仁給出了原因,“國家對彩畫修繕有極嚴格的規定,沒有國家文物局批准,一筆都不能動;同時,是修得金碧輝煌,還是做舊如舊,也存在爭論。一般情況下,對地仗的修繕申請批准會很快,對彩畫的修繕申請都會被暫時擱置。”
對於古建修繕的現狀,李聲能的觀點是,“特殊行業應該有特殊政策,在不影響大政方針前提下,有些靈活變通。”
“古建修繕是文物保護的一部分,我們一己之力改變不了既有現實,只能先做好分內之事,”李聲能口中的分內之事指的是故宮展開的古建築監測,“由古建部的人每周進行日常監察,保證及時發現問題。根據監測結果做出修繕計劃,做到未雨綢缪。”
9月5日,李玉鵬、王慶喜分別在故宮東西兩路巡視自己監測的區域,以便及時發現是否有古建出現問題。
可預見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需要修繕的古建會越來越多,會修繕的人則越來越少。
“按照市場經濟角度來講,這個行業的技術隊伍會越來越沒落”,李聲能的擔憂絕非杞人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