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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辰生 熱血丹心護古城

日期:2016/12/14 10:52:20      編輯:古建築工藝


  “你來吧。”
  得知采訪意圖,謝辰生迅速地、言簡意赅地答應了。但他又說,最近不行,手頭還有些事要處理,於是我們又另約了個時間。
  直到最近,在北京三環北面一棟建造於上世紀80年代的老公房裡,記者終於見到了謝老。這個小區位置偏僻,寂靜無人,在冬日的午後,惟有風聲不絕於耳。
  謝辰生的下樓聲打破了岑寂。他一手提著一袋垃圾,一手扶著樓梯的欄桿,背彎成蝦米狀,趿著鞋,正一步一蹭地下著樓。即使先前知道謝老已有93歲高齡了,但眼前的這一幕仍讓人不由心酸。抬眼看到記者,他呵呵一笑:“我下去扔個垃圾,一會兒進屋聊。”
  這便是被稱為“國寶衛士”的著名文物專家謝辰生的生活現狀。他住在這棟老式居民樓三樓的一間一居室裡,由於四處堆放著書報和資料,顯得格外狹窄。窗邊一張大書桌占去了房間的一半空間,裡面也高高地堆著一疊疊資料,書桌的一角還擺著兩個筆筒,裡面有數十支粗細不一的毛筆。
  盡管年事已高,又帶癌生存多年,但謝辰生自覺身體還行。唯一退化得厲害的是視力,看材料吃力,他就讓年輕的志願者從網上下載好材料讀給他聽;但給相關領導的信還是得堅持自己寫,前段時間就在忙這件事——根據謝辰生統計的數據,僅從2010年來,全國就有40多個城市啟動古城建設項目,累計投資超過4900億元,規劃占地超過194萬畝。
  “文物搭台、經濟唱戲,但在相當多的地方實際上是要利用文物為房地產開發服務。”調查結果出來以後,他一手持毛筆,一手握著放大鏡,花了一個星期時間,以端正的小楷給中央領導寫了一封長信,表達對這股重建之風的憂慮。
  半個多世紀來,謝辰生一直保持著寫信的習慣。文革期間,他起草《文物保護倡議書》,給當時的中央文革小組寫信,大聲疾呼要劃清文物與“四舊”的界限,以驚人的勇氣,在瘋狂的年代裡挽狂瀾於既倒;改革開放後,他數度提筆,致信領導人,直接或間接地挽救了不計其數的文物古跡;如今,耄耋之年的他,仍然堅持為中國文物保護事業奔走呼吁。
  謝辰生這一生,猶如掛在他書房牆上的一副對聯所總結的:“平生只做一件事,熱血丹心護古城。”
  
剎住“古城改建”之風
  “問題太嚴重了。”當謝老把記者接到書房坐下後,開口第一句,談的仍是文物。
  他出示了一沓材料,“韓城古城改造項目,2011年啟動,規劃占地62.24公頃”;“開封計劃4年重造宋都汴京,2012年啟動,規劃占地20平方公裡”;“揚州神居山旅游度假城項目,2013年啟動,規劃占地8平方公裡”……
  重建工程如此名目繁多,除了對古城鎮本身的改造與重建,還有附於其上的各類產業園、創意園、旅游項目等,在這個過程中,“拆古建新”、“拆真造假”的現象相當普遍。
  其中最讓人痛心的,莫過於有著超過1500年歷史的韓城古城被拆。在此之前,住建部和國家文物局曾花了兩年多時間,對全國歷史文化名城進行了一次普查,發現絕大部分的古城鎮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破壞。在這份名單中,陝西韓城曾被認定為唯一保存完整的城市,需要公開表揚,但就在這個調查結果要向社會公布之時,韓城也被破壞了。盡管住建部緊急叫停,但為時已晚,古城有八分之一已被拆除。
  “現在,全國范圍內已經沒有第二個像韓城這樣保存完整的古城了,損失太大了。”謝辰生說。
  從事文物保護六十多年,謝老一直不遺余力、一件一件地搶救著文物。但這一次,他決心要從源頭“剎”住這股改建之風。
  這股風行全國的古城重建之風的源頭,是“曲江模式”。“曲江”一名,得來於西安曲江新區管委會。從本世紀初開始,“曲江模式”進入了發展的“快車道”,通過一系列大策劃、大融資、大手筆,創造了大雁塔北廣場、大明宮國家遺址公園、法門寺景區、樓觀台道文化展示區等全國矚目的旅游項目。
  “曲江系”發展如此之快,與當時的一項決定不無關系:西安地區一些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經批准後由文物管理部門轉交曲江管委會管理經營。此後十余年,圍繞西安部分知名古跡的大規模圈地造景運動就開始了。
  被概述為“依托文化遺產整合歷史資源,通過創意、包裝和策劃,實施一批重大項目帶動其它產業部門的發展,最終提升城市價值”的“曲江模式”,在謝辰生看來“就是在古跡上蓋園子”:“好比大明宮國家遺址公園,裡面的園子又是唐代的又是漢代的,把原來的古跡完全破壞了。”
  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曲江模式”都被視為城市發展的先進樣本。2007年,曲江新區成為首批國家級文化產業示范區;之後,“曲江模式”出書立著,迎來多批外省官員前來“取經”。直到2010年,項目推進所暴露的文物破壞等問題,才引起了公眾的關注。
  2010年,《人民日報》曾發表《西安曲江模式:曲徑通“優”還是通“憂”》一文,對此提出了質疑。文章提到,“曲江模式”的實質是低價圈地、高價賣地,其惡果是掀起大規模圈地造景運動。而大明宮遺址保護項目的規劃展示中也顯示,除了幾個博物館類項目外,其余全是商務樓、賓館和住宅小區。
  “這種做法既違反了文物保護的原則,也違反了文物保護法的規定。”謝辰生說。
  除了文物保護本身,謝老著重強調了兩點:第一,古城古鎮如此大拆大建,已經有可能沖擊18億畝耕地紅線,危害國家糧食安全;第二,在拆建過程中可能影響到老百姓利益,有引發群體性事件的隱患。
  “不能孤立地談文物保護,否則沒人聽。”謝老說,這是他長期工作中摸索出來的方法,“世界上萬事萬物都相互聯系,相互制約,你得找到那個門道。”
  如他所料,這封信送出後不久,中央領導就作出了重要批示,要求國家發改委就古城鎮現狀的摸底調查,征求各部委意見。如今,謝老正等待著相關政令的發布,剎住這股“古城改建”之風。
  
一生致力於文物保護
  謝辰生走上文物保護之路,最初是緣於鄭振铎。
  謝辰生出生於書香世家。祖父嗜書成癖,《說文解字》、《文心雕龍》、《何氏物語》、《唐文粹》等悉數收藏,祖母亦善書能文。謝辰生幼年與堂兄一起生活,而他的堂兄正是我國著名明清史和版本目錄學專家謝國桢,耳濡目染下,謝辰生自小便愛好文史。
  “那時家裡來來往往的熟人,都搞歷史,哥哥也喜歡收集善本書。於是我便也對文物產生興趣了。”謝辰生說。
  1946年春,謝辰生隨堂兄赴上海購書時結識了鄭振铎。這段機緣,使年輕的謝辰生有幸成為了歷史的見證者。當時,他受鄭振铎和徐森玉的委派,幫助整理、編目、校對了一系列著述,包括《中國歷史參考圖譜》、《韫輝齋名畫記》、《域外所藏中國名畫集》等著述。謝辰生將這一年算作自己正式跨入文物大門的日子,在此之後“除了上朝鮮戰場打過一次美國鬼子”,再也沒有離開過。
  1949年11月,鄭振铎被任命為中央文化部文物局局長,他把身為秘書的謝辰生叫來北京,說:“你搞文保工作吧,這事比研究更重要。”
  那時新中國剛成立,滿目瘡痍,百廢待興。年輕的謝辰生被委以重任,他執筆起草了一系列法令,以搶救飽經戰爭摧殘的文化遺產,阻止文物被盜、流失境外。《禁止珍貴文物圖書出口暫行辦法》、《古文化遺址及古墓葬調查發掘暫行辦法》、《關於保護古文物遺址的指示》等中國首批法令,便是在他的筆下成文的。
  文革是新中國文物保護事業經歷的第一次重大考驗。當時,紅衛兵上街抄家、掃“四舊”,不少文物被毀壞,各地頻頻告急。但不幸中的幸運在於,紅衛兵的破壞對象僅限於零星的文物,大型文物建築基本上都被搶救下來了。
  “紅衛兵並不是鐵板一塊,他們之間也是有分歧的。比如西湖靈隱寺,一部分紅衛兵要砸,另一部分說是文物,不能砸,於是就守在裡面對峙。後來打電話給中央,總理說,不能砸。於是便被保下來了。”謝辰生回憶說。
  面對這股狂潮,謝辰生的態度一直很堅定。早在1964年文化部整風時,他就給時任中央文教小組副組長、中央書記處書記康生寫了一封信。在信中,謝辰生表達了對“把一些文藝方針完全套在文物保護管理工作上”的反對和擔憂,他說,文物保護是一項很特殊的工作,“保護文物時,‘政治標准第一,藝術標准第二’是不適當的,‘政治標准第一,學術標准第二’也是不合適的”。他還提出,文物是史料,是說明歷史的實物例證。那些說明階級斗爭的文物,比如上饒集中營、中美合作所,還有一些賣身契、叫歇碑,都亦可作為“反面的實物例證”教育下一代。
  “劃清文物與‘四舊’的界限,不砸可以作為反面教材、歷史見證的文物。”到了文革時期,謝辰生也對紅衛兵采用了這種巧妙的說辭。1967年,中央文革小組召集了北京的一批專家,布置保護文物的任務。在這次會議上,謝辰生接到任務,執筆起草《文物保護倡議書》,不久後被發放到群眾中,此後集中破壞文物的現象很快就銷聲匿跡了。
  “破壞的規模,當時覺得很多,現在回過頭來看,就不多了。”謝辰生說。事實上,新中國以來,對文物的破壞真正冒頭是上世紀80年代,並在1990年代達到了第一個高潮。改革開放後,金錢使人心改變了,盜墓、文物走私開始猖獗起來。“以前老百姓挖出東西送給國家,覺得很光榮,得到一點物質或精神的獎勵,就高興得不得了。結果80年代之後,錢一上來,不得了了,‘要致富挖古墓,一夜挖個萬元戶’。這對比就非常明顯了。”謝辰生說。
  而如今不少地方的古城古鎮改建則是對文物破壞的第二波高潮。“房地產開發對古跡破壞之嚴重,已經不是建國以後的問題,而是亘古以來從未有過”。謝辰生說。
  
耄耋老人的“初心”
  退休後的謝辰生反而越來越忙。如今,93歲高齡的他仍然有處理不完的公事,常常到夜裡12點多才能休息。平日裡,他多半坐在書桌邊,看材料、接電話,幾乎成了民間的“文保熱線員”。謝辰生是新中國《文物保護法》的起草者,深知相比西方,我國的《文物保護法》更原則,因而“更重要的是有人堅決貫徹執行,在這裡領導人是個關鍵”。因此,多年來,他始終不厭其煩地上書。每一封以小楷寫成的信件裡,謝老文辭樸實、鑿鑿有據,信中常見老人一片赤誠之心。
  故宮博物院院長單霁翔這樣評價他:“在一次次呼吁、一封封上書中,許多文化遺跡、名城街區得以存世保全、傳承後代,許多錯誤做法得以及時糾正、惠及後人。在孜孜不倦的奉獻中,在鴻雁往復的傳遞中,先生與中央領導、有關部門的書函信札積累日豐,已然成為一筆寶貴的文化財富。”
  與文物打了一輩子交道,謝辰生自己卻兩袖清風,安心蝸居於方寸陋室中。他自認為求仁得仁:“我與這個時代是不合拍的。因為我盡說不好聽的,誰都想聽好話,可從我這裡聽不到。”
  他的“不合拍”來源於血液中的理想主義。這麼多年過去了,無論世事變化幾何,謝辰生仍然秉承著“初心”。
  “我出身不好,可我是想革命的。當時選擇共產黨,不僅是感情上的原因,而是經過理智思考的。因為我自小學習歷史,而歷史對人的觀念始終是有影響的……”他仰起頭,白發在陽光下閃著光,“我從小就背‘選賢與能,講信修睦,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背‘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鳏寡孤獨,皆有所養,外戶而不閉,路不拾遺,是為大同。’學歷史的人會憂國憂民,會想要讓每個人都過得好,後來聽說有共產黨,了解過共產主義的理想後,我心想這不就是為人民服務嗎?我難道不應該為了這份理想奉獻終身嗎?”
  

“文物保護不是文化產業”


  文匯報:為什麼近年來古城古鎮重建之風愈演愈烈?
  謝辰生:破壞的根源就是一切向錢看,這個傾向現在是極端的普遍。
  保護古城其實都是有規定的。《文物保護法》自1982年公布以後,一直到現在,經過幾次修訂,基本要求是沒有問題的,都規定了什麼情況該怎麼做,什麼不許做,什麼是違法的,都清清楚楚。所以現在開發古城鎮的模式本身就是違法的,他們搞的兩個東西:旅游開發、文化產業,實質都是為了推動房地產開發,房地產開發對文物保護來說是百分之百有害。
  所以對文物保護最大的制約就是經濟利益。我一直呼吁要警惕兩個東西,一個是文化產業,一個是旅游開發。我們必須科學界定文化產業的內容,比如文物保護是文化事業,不是產業,你把文物拿去經營是違反《文物保護法》的。
  文匯報:現在的文物保護現狀如您所說,“有法難究”。在很多地方,文物局都是弱勢部門,怎麼辦?
  謝辰生:是啊,頂不住。如果把權力放在籠子裡,真正能夠依法辦事,那就好辦了,可現在有時候依法辦不了事。比如我是文物局局長,可我們這個地方是書記說了算,你跟書記頂著,你明兒甭干了,怎麼辦?沒法子。就是你敢頂,還真有你甭干了的情況,這問題就麻煩了。
  如果就古城鎮保護征求我意見,我一定會說,一定要確認“曲江模式”是錯誤的。他們可能會說曲江這個案例是不對的,可是你必須提高到模式的高度,因為這個模式到處宣傳,否則怎麼會有這麼多事兒?
  文匯報:有人認為,中國歷史建築這麼多,如果為了保護而不進行開發,可能在城市發展上會有問題?
  謝辰生:這是觀念上的錯誤。必須認清保護就是發展,發展指的是全方位的發展,社會全面的發展才是發展,突出一個東西不是發展。經濟是要發展的,但是其它方面不配合,經濟也發展不好。我認為發展是幾個方面的建設,你哪一個也不能去掉,否則你的發展就是畸形的。所以一定要協調好,發展當中具體項目是會出現矛盾的,那時候就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處理。
  比如北京要發展公共交通,地鐵是第一位的,但你說為了讓地鐵穿故宮,拆故宮行嗎?不行。因為故宮是世界的遺產,你地鐵可以繞啊,那地鐵就服從了文物保護。所以不是發展和保護有矛盾,而是具體項目上有矛盾。到具體項目上你就要權衡,重要的要服從更重要的。你看三峽,裡頭文物多了,全保護了,三峽別干了。可是我也不能讓你把三峽的文物全弄壞了,我得發掘、保護、遷移,而你得給我經費和時間啊。還有最重要的不能動的文物,就是不能動。比如白鶴梁,你花多少錢也得給我弄,因為它動了就沒有價值了。後來白鶴梁搞出來了,而且還成了亮點了。
  文匯報:一輩子都在保護文物,您認為文物保護最大的意義是什麼?
  謝辰生:習近平總書記說得很清楚,要記住鄉愁。人民熱愛自己鄉土的固有積極性,是可以通過文物調動起來的。很多時候還是人的思想有問題。為什麼幾千年中國能有今天,不就是靠傳統文化嗎?


人物小傳
  謝辰生:歷任國家文物局秘書長、顧問,中國考古學會常務理事等。新中國文物法規制定的主要參與者和執筆人,也是新中國文物保護的重要組織者和見證人。參與了戰時文物清理工作,並協助鄭振铎編撰《中國歷史參考圖譜》、《甲午以後留存日本文物目錄》等;曾主持起草1982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撰寫《中國大百科全書·文物卷》前言;1995年退休後仍在為保護文物不停地奔波。現為中國文物學會名譽會長、中國歷史文化名城專家委員會委員。

 

來源:2015年3月12日《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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