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閩木拱廊橋秘密傳承的技藝
日期:2016/12/14 10:42:49   編輯:古建築工藝
慶元縣舉水鄉月山村如龍橋建於明代,已矗立了近400年,橋廊與樓、亭結合,造型獨特,姿態萬千,兼具歷史、美學、技藝三重價值,是浙閩木拱橋中首座入列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名錄的廊橋。
民國五年(1916),一隊來自福建的造橋匠人,在浙江省南部章坑村村外北溪上游20余米的高崖之上,完全不依靠電力工具,營建起一座淨跨度達30米的木拱橋。次年正月完工,取名 “接龍橋”, 成為日後近百年間景寧通往文成的交通要道。接龍橋廊屋的當心間梁枋底面題寫著:木匠寧德縣十九都下薦秀坑,繩墨張學昶,副墨張學蘭、張學廠……這一支按舊時稱呼為“下薦師傅”的秀坑張氏造橋家族是閩東聞名遐迩的木拱橋建造世家,直到今天還有不止一位有過實際造橋經驗的師傅在世。
2013年冬,我和另一隊福建來的造橋匠人在距章坑村直線距離不足10公裡處的景南鄉東塘村,經過五六位大木作匠人近三個月的努力,建起一座跨度16米的小小風水橋。這一支造橋隊伍的主墨師傅鄭多雄則來自福建省壽寧縣坑底鄉小東村,是浙江省級木拱橋營造技藝的傳承人,早年這一帶赫赫有名的“小東師傅”鄭惠福就是鄭師傅的父親。這一支造橋家族今天被學界稱作“壽寧徐-鄭氏”。
這兩個家族是近兩百年間浙閩木拱橋最重要的造橋世家,資料顯示,至今已有七八代造橋傳承。據研究,兩省現存的百余座木拱古橋中,五分之一出自這兩個家族,遍跡於周邊廊橋鄉縣。
橫跨景寧縣大赤坑村口溪水之上的大赤坑橋為浙南閩北一帶多見的橋梁形式。這種編木拱橋不僅為中國傳統木構橋梁中技術含量最高者,也是世界橋梁史上的特例。
手藝行業素來不是小清新的事業,“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並非全然誇大其辭。章坑村的老人告訴我,接龍橋的造橋師傅中就有“徒弟把師父做死了”的事情發生。當橋的主體結構造好,在釘椽子時,“師父穿釘鞋,徒弟穿木屐。徒弟用斧砍師父,師父一跳,掉到崖下……”
這樣一種師徒競爭出現於造屋木匠之間並不奇怪——對於強調個人手藝積累的普通匠師同行遍地,競爭自然激烈和殘酷。但對於擁有特殊行業秘密的浙閩木拱橋匠人,則未必如此。由於木拱橋技藝的特殊性,造橋匠人會格外小心地將技術秘密守護在家族內部,造橋隊伍亦往往以家族為主。我在東塘跟隨鄭、吳師傅造橋學藝,師傅在向我講授關鍵算法步驟時,還會專門到房間裡講,避開其他助手。
木拱廊橋結構示意圖。浙閩木拱橋的技術難度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其獨特的“編織拱”結構,需要巧妙的設計與准確的計算;二是浙閩山區高山深澗的地理環境對施工技巧的要求。
在普羅大眾的印象中,“浙閩木拱橋”這個術語遠沒有“廊橋”來得熟悉。對於廊橋愛好者來說,繁復秀美的橋廊通常是當地百姓評價一座廊橋的首要因素。這種只重外表的觀感體驗,是因為這一類橋梁全部建有廊屋,既保護了下面的木質主體結構,又可作為村子的公共空間,或是用作行人歇腳躲蔽風雨的路亭。
景寧縣東坑鎮章坑村內的懷勝橋建於清代光緒年間,古樸實用。橋頭對面則是建於1960年代末的大會堂。對村民來說,廊橋與禮堂都是他們休息、聚會、趕集甚至舉辦慶典的公共空間。
但就橋梁史的意義而言,浙閩木拱橋最為核心的價值在於橋面板之下、不為普通游客所了解的橋拱結構與蘊含其中的營造技術。正因如此,早在浙閩木拱橋列入我國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的預備名錄之前,“中國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已經列入聯合國“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浙閩木拱廊橋分布圖
歷史上現存的浙閩木拱橋大體分布於浙閩兩省交界山區,向平原地區略有擴散。但是,由於洪水、火災,以及新中國成立之後興建道路、水庫,今天大約只有一百余座木拱橋有幸保存下來。這其中最古舊者,當屬位於浙江省慶元縣舉水鄉月山村的如龍橋。根據梁上題字,該橋建於明代天啟五年(1625),至今近400歲了。除歷史價值外,又因橋廊與樓、亭結合,造型獨特,姿態萬千,技藝高超,2001年入列第五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是浙閩木拱橋中的第一個“國保”。
如龍橋的廊屋建築以繁復精美而著稱,北有鐘樓,南有橋亭,當心間重檐歇山頂,內裡斗栱構造古樸大氣。
在浙閩山區“九山半水半分田”的高山深澗中,實現道路交通的通暢是浙閩木拱橋產生和發展的根本動力,而浙閩木拱橋的跨度技術已是古代社會的極限水平。在西方世界,40米的橋梁跨度——無論石構還是木構,都是在文藝復興(從技術史的意義上來說開始進入現代社會)之後才實現的。
章坑村接龍橋高踞村外北溪上游20余米的高崖上,淨跨達30米。自1917年建成後的近百年間,一直是景寧通往文成的交通要道。今日機械技術發達,傳統造橋技術瀕臨失傳,急需記錄與保護。
跨度的實現,並不是木拱橋建造中的唯一挑戰。古代造橋匠人所面對的困難,在章坑接龍橋面前盡顯無遺。這座淨跨30米的大橋立於高崖深澗之上,橋身至崖底的巨石有20多米高差,傳統匠人們是如何駕起這凌空飛虹的?面對接龍橋這般地理環境及節約木材的考慮,一種巧妙高效的“水柱架”是造橋匠人的解決之道——這種腳手架配合岸上的轱辘“天門車”使用,兼具起吊功能。
但腳手架還不是決定結構成功的第一個步驟,橋址的選擇與相應的石構工作至關重要,天然石基是最佳的選擇,哪怕為了實現對天然石基的利用而增大其他技術指標的難度也在所不惜。
與其他地區的廊橋相比,泰順泗溪鎮北澗橋的木拱結構更為陡直,廊屋屋脊兩翼延展更長更具曲線感,加之橋前古樹參天,溪攤開闊,因此最受游客青睐,被譽為“最美的廊橋”。
就橋身結構的建造順序與方法而言,不同的造橋家族略有不同。但總體而言,第一根到位的木料動工之日,是整個項目中極為重要的日子。“下土”的吉時要根據黃歷擇定,匠人需祭拜土地及魯班祖師,以求工程順利。村人亦當為繩墨師傅准備紅包。整座橋的建設過程中,動土與上梁兩次的祭典是不可或缺的,隨之而來紅包也是必須的。在今天的造橋過程中,依舊如此。其他的時機,就要看各地的風俗和東家的慷慨程度了。
慶元縣蒙淤橋開工前,村裡舉行祭河神和敬佛儀式,將一只豬作為祭牲獻給河神。在造橋的整個過程中,開工和上梁是兩個極為重要的日子,要依據黃歷擇吉日,舉行祭典,以求工程順利。村人也會為繩墨師傅准備紅包。
攝影:莊培權
鄉村設立董事、集資建橋,仍然是今天浙閩山區廊橋建設的主要組織形式。在經濟較為發達的地區,募資啟事仍不拒絕村民個人五元十元的零散捐款,可見造橋修路積德行善的意識在此地仍然深植人心。
村落或城市之中的橋梁,更多承載著風水、地方信仰與公共空間的作用,常常在造型上開動腦筋以展示一方財力。章坑村中心有一座八字撐結構的小橋,廊屋兩端設門樓、施斗拱,錯落有致,精雕細琢。造橋師傅們可以繪制簡單的將立面與剖面結合在一起的圖紙,向東家展示橋梁建成的效果。如今,傳統社會中的工程組織營造模式,除了利用更加便捷直觀的交通工具和圖片影像外,其實並沒有在這片深山之中變化多少。
在水波與燈光映照下,溫州泰順三魁鎮的薛宅橋的木拱結構清晰可見。這種以較小的木材完成大工程、兼具實用與藝術性的造橋技術可溯至宋代,是世界橋梁史上的特例,被稱為“橋梁活化石”。
當然從技術上說,變化還是有的。自從浙閩木拱橋納入聯合國“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無論地方政府還是普通民眾,都對此極為重視。十余年前被當作“正消逝”的民間技藝,今天又在重山之間遍地開花。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傳統匠人都能得益於時代變化。章坑接龍橋繩墨張學昶的後人張昌智師傅,保存的三十多張造橋契約是揭開浙閩木拱橋工程組織的重要史料,可他年事已高,靠賣竹木勉強維生,生活可謂清貧。細致詢問起橋梁設計與建造的方法,師傅仍然思維敏捷、眼光清亮,對於比例尺度,記憶清晰。
現今,建造技術更多受到現代社會的過濾與簡化,而真正的傳統技藝則正在遠離我們,漸漸消逝於歷史之中。老一輩造橋匠人大多年事已高,傳統技藝與這些前輩師傅們好似風中之燭,一息尚存。師傅們歎息自己的後代不願繼承父業,同時又對手藝匠人的辛苦收入無可奈何。薪盡火傳,談何容易。
(來源:華夏地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