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離開桂林城，我執意去了草坪。
    起程的那天早上，是“立冬”過後的時節。
    2
    桂林的風，刻板、矜持、沉著而隨意，它讓草坪的所有一切，賦予和具備富有、厚重。
    風從臉上拂過的那一瞬，心裡就有感覺了。讓你懂得它的存在和經歷，是吻過的那種，有些淡漠、缺失熱烈和對你的摯愛。
    而我，選擇這個時間，除了機會之外，總認為，躲開如今主流人潮的選擇，或許是一種明智之行。人口暴漲的世界，城市的火葬場也是最擁擠的一角。特別是天幕還未收起那一張黑暗的網的時候，面對那種現場會產生一些感慨。
    同時，我認定一個原因，選擇心向往之的地方，一定要尋找到它的韻味。而且完全是屬於自己內心認定的那種：能從被世人過於誇張的贊美裡，品出真實的內涵。從殘存的原始美裡，發現屬於自己鐘情的本質;從嚴肅的對比裡面，尋得能激動心靈的鮮活；從司空見慣的平淡裡面，竭力用心靈盡可能多地擁戴一些將要失去的寶貴。能從已經被世俗、時光、命運拋擲的逝去裡面，爭取更多地證實這裡曾經的美麗、平凡與駐守。
    3
    草坪深刻地印戳在我記憶和理解中的是什麼？是縱橫交錯裡山水一色，閃動著絲絲漣漪的碧波漾漾的漓江？是躲藏著勾人情夢的詩情畫意般的夢房子？是那一座座弓著不屈的身軀，馱著草坪的一切努力與執著的深深的冠巖？是那一只只已經放飛了無數希望和滿足的漁船？是一溜忠實不懈地仍然遮擋風雨和見證情話往事的老街？是一幅幅月光、流水、小橋、柳絲、雨霧構成的詩情畫意，包括古鎮人的歡悅、苦痛、追求、夢想。
    當我再一次走進擁擠的街，認為它失去了浮躁，已經具備的豐富和成熟豐姿依舊，並沒有因為冬天的風而畏縮。仍然讓走進這裡的每一位來者，在時光的配置下，都能收獲到心目中追尋的那些。歷史、風光、畫圖、感受、心情、努力、等等，無一不滿足著來到者們的目的和心情，以及企望。
    在這被世俗共同贊美與崇拜的古鎮裡，我仍然深切地感受到了，這裡的人們，特別是那一些從時光深處走來的守衛者們堅守的那些，很快就會被現代文明、未來時光淘走那種寶貴與美好。而這些並不為看重的時光現象所呈現出來的珍藏，將會最終成為古鎮死亡的遺憾。當一個被時光淘空了的空軀最後被遺棄在人們面前的時候，又會是一個空歎和無可挽回的結局。而這個結局，我唯一的企望，盼它到來的越緩慢越好。
    4
    走在這些堅硬、光滑、歷史的沿江路上，又見到了江邊那位賣干魚仔的老人。時隔四年，他駐守的這道風景依然是草坪的驕傲和榮光。風中那面揚動的旗幟，依然承接著昨日時光和今日時光的一種文化和文明。旗幟上那些內容，依然讓我產生了一種深深的敬意和崇拜，是它引領著今日草坪走向明天的厚重和深刻。一群古樸擁擠的房子，一座隆起著不屈脊梁的碼頭，一副父輩留傳下來的干魚仔攤子，一位滄桑見底了的老人，一撥又一撥擁坐在干魚仔攤前，品嘗草坪情愫的少女少男，一面迎風飄揚具備完全個性的旗幟，一幅充滿草坪生命活力的風光畫面。頓時，我產生了深深的敬意；是他，這位老人，這個干魚仔攤，這面旗幟，這幅如此美麗生動的畫卷，讓我見識和認知了中國文化的一個事實具在。
    我花70元錢買了一斤干魚仔，是用一種心情支配著自己的行為，全身心地投入到這幅畫面裡，創作一幅獨屬自己的鄉村文化風景。我分明感受到，一個曾經的時代，從身旁款款地向著明天行走，從容而鎮定。
    我意識到，這種畫面，似乎就是古鎮靈魂的存在。如果失去了這種情景和存在，失去了生活在房屋、街坊、巷口、碼頭裡飽經滄桑的老人、婦女、孩子，不見了那搖著一只漁船和魚鷹，默默自若地在河面上勞作的歲月老人的和漢子，離去了不時地閃現在每一個場所、街頭、碼頭佝偻著身軀的時光背影，還會有讓人回味不已咀嚼無窮的草坪嗎？還會有讓人時時掂在心裡沉甸甸的草坪嗎？
    我們都不止一次地重讀著那些令中國人自傲不已的時光景象，故宮的大殿、頤和園的水、平遙的城牆、嘉峪關的風、老人頭的海浪、開封府的樓，我們除了產生對歷史的憑吊和想象以外，只能到王府井街頭去撫摸那僵硬發光的銅像，分明感受不到祥子在北京街道上身臨其境的復習。我們僅能在生命的夢境裡追尋、觸摸、感悟昨日的歷史，而歷史的昨日都是屏幕上那些生動如一的流動的畫。
    5
    草坪的碼頭，如一道幽掛在臨河的故事，把我收藏在行走的夢裡。暗暗閃動的悠長往事，被歲月寄托在每一塊碼頭石之上和光亮結實的石板路裡。走在這條路上，我理解到，它不同於任何一條道路，過多地沉浸在陳年舊事裡，滋生出許多讓草坪白發老人們追憶無盡的韻味。而這一切，伴隨著他們的逝去，再也密不示人。
    清晨的寒風裡，獨自一人行走在碼頭，完全的靜寂任我獨享。純潔的風被我獨享。碼頭裡一艘艘緩緩而過的游船，讓我面對一種漓江早晨的畫面，產生許多對漓江的聯想。它诠釋了對一切所有來訪者的好奇、欣賞、探尋和不解。而這種體現，是碼頭回饋給每一位來者樂此不疲，精神滿足的最好禮品。如果，我們能從中悟得對生活、對人生、對道義的一種感悟，則是一個收獲。
    太陽升起來了。店鋪一家接一家地都忙著張羅一天的活路。一攤一堆一掛、一籠一鍋一勺，五顏六色、熱氣騰騰，有專注的目光，有期待的神情，有熱情的招應，有利落干練的操作。是這些，應瑕和延承了碼頭的活力和生命。碼頭是草坪生命活力的呈現和張揚。碼頭曾經令我隱藏的神往和韻味在陽光裡朗清，流暢十足。
    6
    陽光在風的梳理中，把坦蕩和無私呈現給這個世界。我沿著碼頭和流水感受著此刻此時，此情此景。被冬天脫光了華麗衣衫的樹枝樹杈，給遠望裡的那一排古樸厚莊的房屋，平添了聯想無盡的情韻和感動。黑的瓦、白的牆、流暢動感的線條，寂寞裡的河水，偶爾滑過的一只船，在軟懶陽光的照射下，形成陰暗和明亮的對比。任意站在每一個角度，都會看見草坪的迷人和韻致，都會令人感動不已，都會讓我的心靈突突地，勃發出只有自己的靈魂才明白的震顫。
    被歲月風塵熏染了的碼頭，從我的眼前笃定地走過，它們毫不動搖地駐守在這河水的旁邊，它們的奉獻、忍耐、默默無聞，它們的腳根如此堅強，撐起了碼頭裡的酷暑嚴冬、喧囂、以及苦樂。它們目視著這裡曾經發生的一切，鍛煉出富有和博廣。它們是人們最為可靠的信賴和依托，如今完全又擔負著美麗和誘人的景象靈魂。
    與漓江相依為命、依依不捨的是不屈的河岸。站在它的身軀上，絕對是信任和依賴。是由它才能一覽草坪精魂的傾倒和迷人。透過冬陽裡不屈於寒冷欺凌的柳枝和碧綠的葉片，凝望由生命之水托起的一孔孔創造出天上人間的橋，還有比這些更能享受天人合一的傑作嗎？古樸厚重的房屋，波光閃躍的流水，由一絲飄拂柳枝勾畫的畫面，令我迫不及待地敞開心扉，擁抱由生命認讀的一切。
    流水與河堤、與房屋、與樹、與橋、與船、與碼頭、與天上明月、與流淌在河面上相依相偎的風、與一塵不變的時光，共同駐守著草坪。
    7
    不停地尋找。用腳步和心情重復被時光磨得發亮，顯示不屈性格的堅硬街石。經過一家又一家被心思和智慧、勤勞、企望梳理打扮了的小店，竭力收回自己貪婪的目光，竭力壓抑思維和味覺專顧的誘人小吃。我似乎在尋找什麼，草坪著名的景點，這時候都被我忽略了。老宅、冠巖、神龍水世界、雲霧山莊、潛經村等等。就在我走進碼頭的盡頭時，我的眼睛亮了許多：“小木樓”，這不正是我到草坪後，一心要尋找的“草坪縮影”嗎？一幢小小的木樓。主人李老板，依然是他，熱情地招呼走進大門的每一位來客。這是我一直默默尋思想再看的草坪風景啊！它在我心裡沉澱著厚厚的對漓江傳統文化的認讀。
    是一幢不起眼的小二樓。跨進大門，小院裡青郁蔥蔥的竹木奪人眼目。進入廳堂，正面是幾張桌、幾把椅子，牆上有字畫，靠右邊的偌大空間裡，仍然放著一張習字的大桌，上面有筆墨之類。回頭看，庭院裡的一叢茂竹探頭探腦地鑽進我的視野裡，與充滿光亮的窗戶，在晴朗的天空下面，構成了一道如詩如畫的圖景。雖然寒冬了，簡約淡疏的風格依然如故。只是覺得冬日裡的風，洋溢著淡淡的素樸和沉實，減少了夏日的浮華和輕盈。若有缺失的是那張書桌前面，沒有了當年兩位純靜雅淑的男孩女孩。當時，他們剛剛高過桌面，提著毛筆一絲不苟地練習寫字的神態，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幾年過去了，那情景不時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裡。李老板說，那是兩個朋友的孩子，已經去讀大學了。說話間，一陣清峻的風，把窗外那叢碧綠的翠竹，揚揚灑灑地又吹進我的眼簾，在冬日陽光裡格外招惹人。我的心裡，泛起了對生命的敬重和自由。
    這時候，廳堂還站著三位學生模樣的年青姑娘。一位姑娘告訴我，她也是回頭客，帶著朋友專門來這裡看看。站在旁邊的李老板，臉上全是自在。我上了樓，一切依舊，卻少了許多記憶裡的和煦和熱情。邂逅於此，冬日陽光、冬日風、冬日的冷峻，把周圍渲染的有了一些情然若失的平靜和成熟。此時，湧入我心頭的是對逝去歲月無盡留戀的那般體會。是冬日暖陽熱烈、奔放、激動，毫無節制和肆意揮灑了的形態，是包裹了的含蓄和躲藏。我默默地把注意力，集中在陽台的全部陽光上面。沒有跳躍歡快的陽光，沒有紅色個性平凡的陽光，寬厚大氣地鋪展在那一溜竹景上。然而，表現出來的，卻是泛起在我心中的一份平靜、淡泊、收斂和若有所失。後來，我的情緒被老李引導到陽台一角的那株梅花上面。小樹的枝條生出幾粒淡淡花蕾。老李說，這株梅花是剛從花盆移栽到地上，樹齡也就兩三年。老李還說，再過兩三年就長好看了。我默默注視著牆角的梅樹，它在白牆的映襯下，實實在在勾畫出了“牆角數枝梅”的樣子。我有了對這梅的期待。
    8
    陽光裡的風，不停搖動窗下小河邊的柳枝，有些僵硬的枝條上串串柳葉成熟飽滿，它們飽含和記載了春日和煦、夏日熱烈、秋日收獲的標志和形態。然而，它們將要歸去的。我的情緒裡湧出落落的惆怅，這樹依然行使這個世界變綠變美的責任，我有了幾多感動。這是責任品格的自守，是精神追求的實證。遠望漓江對岸柳枝夾道的官帽小村，一個身段好看的女人背影淡淡地離去，不由得令人發出這樣的诘問：人在漓江，是否就會生許多柔弱來？亦或是纏綿？
    拾級而上，站在雲霧山莊，回望小木樓，李老板名片上的那首詩浮現出來：“異根越角草坪，漓江流水人家。尋常百姓文化，猶如淡淡青茶”。我嚼著詩，回味老李的話，“草坪人，貪圖這種清悠淡雅的漓江流水，不喜歡出去做事（做官），過去也沒有出幾個大人物。”自我第一次來到草坪的這幾年裡，一想起草坪，就想起老李的話，想起草坪的流水、垂柳、木樓、漁船、魚鷹，夢見草坪。
    9
    時間把草坪一點一點染成一片漆黑的時候，我走出房屋，任由腳步把心釋放出完全的自由，任由心在草坪的自由裡玩游，任由欣賞、觀察和體會駐足。我的心和草坪的美又一次相遇。
    草坪完全被一襲美麗的黑紗包扮了起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澀和溫柔，則是用一種迷人的情緒，似遮似掩地呈現在我的欣賞之中。
    在夜色朦胧的江邊，在閃爍著明亮眼睛的碼頭邊，在柳葉拂面的漓江旁，全神貫注地、慢慢地用心情品察，呈現在面前的，除了一大片一大片形態各異的黑暗之外，就是笃定地站在你眼前的一排排忠實的漁船。是它們，把只有在黑色裡才暴露出許多個性的河水，原則而又專一地分割成了許多條塊，還有對岸那些讓小河無力無法掙脫的原則，明確地形成了一幅只有現在才能領會的一種美麗。在天幕敞開胸襟的朗朗情狀裡，我真實地感受到了流水對岸堤、人家、碼頭的寬容、博大、相依相愛、永不分離。
    10
    這次來到碼頭，我著意選擇了臨河的客棧，想住在屋子裡能看見水。費明觀家的客房是這樣的。夜幕降臨後，我推開木窗，馬上就看見了躲藏在黑暗裡沉默的河。把頭伸出窗外，浮在水面燈籠的倒影，在眼前跳躍，不停地訴說流不盡的詩句。河水裡則是一長溜紅色的燈光。
    草坪的水，一門心思地躲藏在黑暗裡，用發亮的眼睛，窺視夜裡發生的故事。這時候的風，不停頓地從我的眼睛以及耳旁、脖子裡滑過，使你的美麗心情變得惬意起來，生成一千個、一萬個為之傾倒的理由。
    黑色發亮的水，自由自在地晃悠，沒有了白日裡陽光的撫摸和切割，沒有了往來船只任意的欺凌，沒有了兩岸人們洗衣洗馬桶洗髒拖布的蹂躏，舒暢起來，任由來自不同角度的燈火妝扮，是姑娘、是少婦、是美麗的新娘，完全是在每一位欣賞者的心裡，是在不輕易張顯的靈魂裡。
    碼頭是黑色匯聚的地方。碼頭的黑色裡，包藏著草坪人無數的情景和往事。是纏綿、是悲情、是苦痛、是歡快、是傷感、是留戀、是追戀、是割捨、是拼搏、是奮斗、是成功、是失敗、是希望。總之，盛滿了生活在這裡的每一位歷經滄桑者的心。如今，他們都還是喜歡擁坐在碼頭邊，用心靈審視、記錄、復習過去。但是，我又確信，每一位心靈的審視者，對草坪往事、對草坪千百年發生過的舊事陳年，如像那些在陽光下鱗鱗波動的水，在跳躍，活泛出不息的生存，卻又支離破碎。惟有時光裡的這黑暗，則將它們默默地全部收藏起來。只有這碼頭裡的黑色才有其權威性。白日裡，它偷偷地躲藏在每一個角落，暗暗地、細心地、觀察生活中人們每一個細小的生活情節。夜裡，則是大膽地、毫無顧忌地、熱情地、收藏了人們根本無任何防范，無任何掩飾的一切秘事。是人們極度信任地、不警惕地把自己的全部展示給黑暗。
    這時候，我發現，我的心也被碼頭裡的黑色收藏了進去，更多地是浪漫，感慨無限，沒有一點污穢和陰暗，沒有任何陰謀和罪惡，沒有所有私欲和邪念，是純潔、純真、純粹。是對草坪的信任。
    河岸邊的碼頭石階上，有放河燈的姑娘和小伙子，他們把人生的第一愛帶來這裡，把純真和願望認真地點燃，虔誠地寄放在黑色發亮的水裡，企望達到幸福的彼岸。
    在這企望裡，是純真的美，稚嫩的美，未被世俗污染、侵蝕了的美。
    ……
    默默地流。流的是水、是夢，是閃爍著心情的寄望。流的是人生中特殊的表白，流的是一個不知去向了的夜。
    徐強，又名徐行者，桂林市作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