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智珠寺大殿的正門,褪色的牆體和帶著裂紋的木板,昭示著這座建築年代久遠

大殿內部,假平頂卸下之後露出了珍貴的梵文畫板。經過專家修復,梵文畫板重見天日

大殿南面的天王殿改造成了酒吧,與西面的餐廳相連
到達東景緣酒店( Temple Hotel )之前,必須經過一條破敗的小巷子。那條小巷的名字叫沙灘北街,沿街都是違章搭建的小賣鋪和小吃店,沒來得及清掃的垃圾就堆在街邊。當覺得前面差不多無路可走的時候,一座朱紅色的矮牆突然出現在眼前,一旁立著一個身材高大、穿著得體黑西裝的侍應生,恭候客人的光臨。
景緣酒店絕對不是第一眼美女,它由一座有 600 多年歷史的寺廟改建而來,外形看起來太過質樸,朱紅色在這裡已經是最艷麗的色彩,而大多數牆體上的油彩因風雨洗刷早已黯然失色,木材上的裂紋和蟲洞似乎告訴人們這個建築群的年代久遠。
但這個看起來有點破舊的寺廟,經過一群熱衷於古建築保護的人士打造以後,現在已經變身為京城一處集餐飲、住宿、會議、畫廊於一體的高檔場所——東景緣酒店。雖然東景緣這個名字並不為許多人所知,但是已有多場時尚和藝術派對在此舉行,而鞏俐、張曼玉、法國前總統德斯坦等名人都曾光臨此地。
吸引他們的,恐怕正是東景緣極端古老與極端現代的組合方式。在東景緣,歷史並不僅是茶余飯後的談資,更是觸手可及的存在:一扇難以承擔擋風遮雨功能的木門,說不定就誕生於 600 年前;腳下一塊裂開的灰磚,可能就是乾隆年間留下的;數百年前的梵文畫板與標語“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共存;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招待所沙發和價值不菲的當代藝術並置⋯⋯ 特別是當夜晚來臨,燈光亮起,在古寺院子的西餐廳裡,杯碟碰撞,觥籌交錯,耳邊傳來的盡是中文以外的語言,置身其中,難免有種時空穿越之感。
與東景緣創始人之一的林凡會面時,正值一個熱鬧的夏夜。西餐廳裡正在舉行一場宴會,餐後酒階段的外國客人們相繼離開座位,開始在院中閒逛。他們穿著正裝,舉著紅酒杯,皮鞋踢踏地踩在石板上,為自己身處的這個寺廟建築的古老歷史印記而驚歎。對林凡而言,這個被外國人頻頻稱贊的建築,是他和他的合伙人共同締造的藝術品。為了讓這座曾經被一堆水泥牆和棚戶遮擋多年的寺廟重見天日,他們不計成本,用了5 年時間,“並且在未來 20 年內還將一直修繕下去。”
保持原樣的修補
在林凡的介紹中,東景緣的前身智珠寺有著與雍和宮同樣重要的地位。明代永樂年間,智珠寺所在地曾是皇家御用印經廠,負責為君王的宗教教師們印制佛經和宗教文本。到了清代,康熙皇帝確定藏傳佛教為官方宗教,並命人在紫禁城外修建了三座寺廟,其中最醒目的一座就是智珠寺。當時最傑出的宗教領袖之一——“活佛”章嘉呼圖克圖曾在智珠寺內居住。
1949 以後,北京的 3000 多座寺廟大多轉為民用,而智珠寺不再與宗教有關,取而代之的是工廠車間的流水線。東景緣由牡丹集團接手,成了牡丹電視機廠,中國的第一代黑白電視機就是在此進行組裝的。隨著時間的推移,牡丹集團漸漸地退出了市場轉而變成了擁有大量物業的房東,而寺廟就在一次次改變格局和功能之後,漸漸喪失了寺廟的特色。當東景緣另一位創始人溫守諾( Juan van Wassenhove )踩著自行車路過的時候,智珠寺早已破敗不堪,正隱匿在一片不同時代風格的房屋之中,只露出藏傳佛教寺廟獨有的寶頂。
在國人眼中見怪不怪的場景,卻讓比利時人溫守諾有了修繕古寺的沖動,和林凡商量後,兩人一拍即合,他們希望用“修舊如舊”的修繕手法,向世人展示智珠寺的真實面貌。
“‘修舊如舊’在西方是一個常用的方法,但是在中國可能概念被偷換了。在中國要修古建的時候,經常是把老的東西全拆了,按照原來的樣子,用新的材料恢復,他們把這叫做‘修舊如舊’。但我們不這麼認為。歐美保護文物是這樣的,比如說希臘的神殿,破就破,不會按照過去神殿的樣子再補回去,我們也是這樣的理念。” 在智珠寺的北面,是與之共同列入同一個“文物保護單位”的嵩祝寺。嵩祝寺采用的就是林凡所說的另一種方法:全部推倒,用新材料重建。我們看到的嵩祝寺,周身被五顏六色的油彩包裹,煥然一新,已經改造成另一個私人會所。
有人把智珠寺的修繕稱為“極端忠實於原貌”的修繕方法:並非憑空重造一個建築,而是把一座 600 年歷史的寺廟該有的真實面貌展示給世人看。林凡說:“這個院子在這塊地上已經存在了 600 年了,600 年間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應該被記錄下來,將來我們對別人說起的時候,不應該說‘這地方曾經有什麼,現在沒有了,我們拆掉了’。我們覺得,應該盡可能地保護每段時期有特色的東西,有拆也有留。”
這種方法意味著必須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 2007 年,東景緣團隊開始接手項目時,整座智珠寺除了寶頂以外,其他部分都被水泥牆壁、棚戶等搭建物遮蓋。東景緣請來的施工隊是在北京市文物局注冊的專業古建築施工隊,他們采用的辦法是,“先挪出瓦礫、露出柱身,再一個一個橫梁、有時甚至是一塊塊磚地展開修復工作”。
腳下看似古舊的磚石下面,其實安裝了地暖。每一塊磚瓦、每一根柱子都是小心翼翼地拆下來,全部一一編號,幾千個編完號的磚瓦和木頭堆放在庫房中。東景緣的工程經理李海龍解釋說:“古建修繕所用的材料與當代建築的材料是不一樣的。當代建築會用鋼筋水泥,之後若是拆了,拆下來的東西就都是垃圾了,不能再重復利用。而古建,不管是木結構還是磚結構,不管是新造或是修繕,若干年後可以拆掉,然後再按照這個樣子來做。”
拆卸過程中發生損壞的,或是本來就已經損壞的磚瓦,則用完整的或是找相類似的磚瓦代替,並且通過做舊的方法來達到原來的效果,避免突兀。木結構也是如此,即使是從古建市場采購木材,首選的也是老舊木材,新木頭則要先做舊,再與原來的木頭相接,保留質感。“現在你看到的院子裡的古建築部分, 60% 的材料都是原來的,那些實在是不能用的,我們才替換成新的。”林凡在采訪中提到。
舊磚瓦和舊木材必須根據編號歸回原位,決不允許調換位置,即使是看似一模一樣的卯榫結構亦是如此。雖然外觀似乎沒有差別,但是它們的連接之處卻是不盡相同的,調換了位置就連接不了。據介紹,整個工程共清出了 200 卡車瓦礫,調換了 71 根木柱,整修了 1400 平方米棚頂。整修工作共修復了 43000 塊棚頂瓦片,對一個小小的寺廟而言,工程足可謂浩大。
修繕還將持續20年
修繕過程中難度最高、耗時最久的要屬大殿的修復。
1961 年的火災導致大殿的屋頂幾乎被燒毀。因此,施工隊將牡丹電視機廠時期建造的假平頂卸下的時候,屋頂一片狼藉。這些燒毀的木結構並沒有圖紙參照,施工隊只能把那些依稀還看得出模樣的榫頭帶回工廠,照著樣子重新制作。
卸下假平頂以後,塵封了幾十年的精致木板顯露出來,木板上的梵文畫作依稀可見。但是由於年代久遠,畫表面已經形成了一層厚厚的油脂、灰塵,而且破損比較嚴重。東景緣團隊請來了畫家湯國和古畫修復、裱畫師許平幫忙修復。
雖然東景緣並非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文物保護建築,但修復過程卻遵循著和文物一樣的標准,以修復梵文畫板為例。“我們沒有使用任何危害畫面的溶劑,使用的都是清水,將其打濕,等內部濕透,慢慢將紙畫剝離下來,用筆刷將其清理。這是一個非常需要耐心的工作,快不得急不得,大部分時間都是用來清理灰塵,以及畫面和木板之間的粘合劑。”他們重新粘貼畫面使用的粘合劑是許師傅自己制作的湖筋(脫筋的漿糊),是千百年來傳統中國畫裝裱使用的粘合劑,通過這次修復後可以保證一百年不會脫落。“修復時最困難的地方,是要有極大的耐心,再加細心。”因為部分畫面有殘缺,所以有些是把幾塊面板上好的畫面揭下來以後拼接完成的。湯國告訴《外灘畫報》,他們在一個多月內,前後一共修復面板 360 塊左右,拼接之後修復完整的面板共計 280 塊左右。
湯國曾說過:“藝術並不是一種發現的過程,藝術是懂得如何利用傳統進行創造。”東景緣這個項目亦是如此,“已經宣布‘死亡’的東西,即將‘扔掉’的東西,認為‘無用’的東西,甚至覺得‘破爛骯髒’的東西,讓其重新呈現原來的樣子,延續它的生命。”
經過整理之後,大殿屋頂有部分地方沒有了梵文畫板,空了出來。於是,抬頭便可以看到新舊交替的屋頂。林凡說:“我們希望客人進來的時候能發現我們花了很大的功夫,要不然只能靠我們告訴他們。我覺得這樣是種很有意義的展示方式。”
將智珠寺恢復成現在的樣子,東景緣團隊一共用了 5 年時間。由於智珠寺屬於文物保護建築,每一個環節修復之前都要得到北京市文物局批准,修完以後要得到文物局認可才能繼續下一個修復環節。2008 年北京奧運會期間,工程不得已暫停了一段時間。直到現在,也沒有完全修完。東景緣的八位創始人還一再為項目追加成本。
有些在之前施工時候看起來沒問題的地方,過了幾年之後,質量會逐漸下降。比如大殿有一根立柱的朱漆,刷了一次之後發現顏色不是很對,過段時間還開始脫落,施工隊就要重新做。類似的修修補補一直在持續。“你不能用一種正常的商業邏輯來理解這個項目,要不然的話,哪有人投資一個項目四五年以後才開張的?”林凡笑道。
古今藝術的混搭
在最初接手智珠寺的時候,東景緣團隊的初衷只是保護這座古代建築。但是在後來不斷摸索和思考中,他們萌生了新的想法。一些高端人士來到中國,能停留的時間很短,也許不能真正看看北京,而在東景緣這個面積不大的院子裡,客人們卻能感受到中國文化的過去與現在。如果有時間,他們還可以騎車去離這裡不遠的故宮和景山逛逛。
曾經智珠寺的大殿,也就是這座寺廟最重要的部分,如今改造成禮堂(Main Hall),作為舉辦活動的場地;大殿北面的後殿改造成休息室,供客人小憩;曾經的東面庑房,改造成會議室和畫廊;曾經的西面庑房,改造成客房。目前客房正在最後的裝修中,年內可以開門迎客。
東景緣是古今藝術的混搭。最北面的休息室裡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家具,來自天津一家國營招待所的綠色皮革沙發,與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軍用椅混搭在一起,再配上前衛的當代藝術,卻不顯得雜亂無章。這些家具大多來自通曉中國藝術的溫守諾多年的收藏。林凡告訴記者,他們不希望把整個院子的風格統一,而是“希望整體有很好的效果,但是又說不清是哪種具體的風格。你在我們院子裡看到的東西,年代是連續的,不間斷的。”
東景緣的畫廊采取與其他畫廊合作的方式,既美化環境,又節約了成本。每過一段時間,畫廊就會和東景緣方面商量,更換合適的藝術品,藝術品出售的收益雙方分成。院子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大殿東面一列紅色的喇嘛雕塑,手握白色霓虹燈,整齊劃一地排列在磚牆前。這些喇嘛雕塑以及院子裡其他惟妙惟肖的和尚雕塑都是雕塑家王書剛的作品。古代建築與現代藝術,在東景緣得到了巧妙的融合。溫守諾表示,雖然東景緣經歷了多次時代變遷,但是仍然有一些元素是相通的——材料、色彩的運用,還有燈光,這些元素的結合使得這座古老的寺廟充滿了現代感。
值得一提的是,東景緣的燈光由德國燈光大師英戈·莫利爾(Ingo Maurer)和他的團隊一手打造。通過他畫筆般詩意的燈光襯托出了寺廟的玄妙和空靈,勾勒出了寺廟本身的巧奪天工。
TRB (Temple Restaurant Beijing)餐廳去年底已經開門納客,幾乎是夜夜爆滿。由於有明文規定文物保護單位不能有明火,所以餐廳將廚房放在了南邊院外,也就是寺廟之外的部分,並且只做西餐。林凡解釋說,“其實還是從保護院子的理念出發。第一,我們不希望客人進來的時候聞到一股油煙味,中餐的話油煙味會比較重;第二,西餐是偏冷的,它對整個環境的影響會小一點。”
林凡和他的合伙人對東景緣的未來充滿理想主義。“我們希望經營的這個場所有它自己的良性循環方式,有盈利的時候,能幫助我們繼續投入修繕;有多余精力的時候,我們還想去找些別的古建,用同樣的方式來運作。”
東景緣的幾位創始人都有著各自的事業,但過去幾年卻都把業余時間花在了東景緣這個項目上。談起當時決定做東景緣項目的時候,林凡說身邊的人都紛紛搖頭,說這事“不靠譜”,但他們還是堅持了下來,“我覺得我們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情,就是用這樣的方法做了一件這樣的事”,像是完成了一件“大型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