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忠寓孝幽居寺塔
靈壽縣省級以上文保數目並不多,只有四處,但其中有兩處是他處沒有、獨一無二的寶貝:一是石家莊范圍內最古老的塔,一是河北省范圍內工藝最好的明代石牌坊。這兩處古建築,一定程度上彌補了該縣文保絕對數量的不足,並成為吸引眼球的聚焦點。
在一個大風吹走霧霾的晴朗天,我從石家莊坐車近三個小時,來到靈壽縣寨頭鄉砂子洞村。在這個群山環抱的小村莊裡,一圈矮矮的院牆圍起一座古老的磚塔,這就是幽居寺塔了。塔形簡樸大方,在湛藍天空的背景下更顯挺拔穩重。它呈方錐體,每面寬五米有余,高20多米,共有七級密檐。和正定開元寺塔相類:都是方錐體,都是疊澀出檐(疊澀,即用磚、石或木材通過一層層堆疊向外挑出或收進的砌法),但又有明顯不同。最大的不同當屬疊澀砌磚的方式——一般磚塔出檐並不改變鋪磚的方向,橫著鋪磚的話,出檐時亦橫著向外壘,一層搭一層,而這座塔出檐時磚是斜著鋪的:只以方磚的一角向外,加上每層之間錯落碼放,使檐下的磚遠望似層層蓮瓣,使古樸穩重甚至有點“嚴肅”的塔,平添了幾分活潑與靈動。
它與開元寺塔的另一處不同,當屬塔剎。這個塔剎明顯更講究、更大氣。它有八瓣蕉葉伸向藍天,蕉葉之中置須彌座、蓮礎、仰蓮,最上以寶珠收頂。“愛塔傳奇”博客博主走訪全國三百多處古塔,對幽居寺塔的塔剎贊美有加,據說,唐及以前的古塔都很重視塔剎,往往不厭其“繁”,宋以後逐漸簡化。
這個小村的人們最了解這座塔。住在塔旁邊的村民田俊貴,看了幾十年塔。今年40歲的村主任袁先生,小時候對它也有記憶。原來,這塔每層檐上都鋪著綠色的琉璃瓦,四角裝飾有綠色琉璃瑞獸,由於年久失修,琉璃破碎不全,近些年維修時都去掉了。原來,各層檐之間的塔體外壁都繪著佛教壁畫,年深月久,下邊幾層壁畫剝落不清,現在只能看到上邊幾層的圖案;塔頂寶珠原為黑色陶瓷質地,不知何年壞了半塊,如今已換,並刷成了和塔體同樣顏色。由於琉璃瓦和陶瓷寶珠的存在,袁師傅認為,過去的塔“有一種像宮殿的感覺”。
現在,這座剛剛修過的塔正在等待國家文物局的驗收。由於尚未交工,我們無法進入院內。據袁先生回憶,塔只在正南面開一圓拱門,門框是用整塊石材雕成,那石質黑色,有暗紋,類玉石。縣文物所提供的資料說,門框及門楣上滿刻蓮花化生童子、雲龍、金翅鳥及忍冬紋飾,周飾波斯紋。如今,這雕花門框,連同寺裡的兩通北齊石碑、21尊石佛像及一座石經幢,為安全起見已轉移到省文物保護中心。加上寺裡其他建築解放前已毀,如今幽居寺只剩一座孤塔、兩通元碑。
今天的砂子洞村只有700多人,很難想象在1400多年前的北齊,這座塔下曾有僧捨200多間,有行僧2000余眾居之。深山小村藏大寺,這寺因了兩個重要人物而與眾不同。其一是僧檦(音“表”)。此人為北齊定州定國寺禅師,當他有一天行走到這個群山環抱的地方時,“一見而不歸,暫游而忘返”,他看中了這裡“山處閒虛,林幽爽曠”,“乃施淨財,雲為禅室”。幽靜意味著偏僻,僧檦在深山中創業,其艱辛可想而知:“交籐代幄,懸葛當帷。鑿石開塗,披榛置徑。因山結宇,無勞一匮之勤;即水萦池,非求百姓之力。”僧檦“采椽茅屋,藜羹粟飯,七益不受,三淨不食”,贏得了人們“是真苦行,是實頭陀”的贊美。一磚,一瓦,一石,一木,借助僧檦及其追隨者的雙手,化出“居之幽,登之靈”的幽居寺。
僧檦之後,一位更重要的人物來到幽居寺,他是北齊的皇親國戚、趙郡王高睿。高睿的父親高琛,是北齊實際創建者高歡之弟。高琛在《北齊書》中留下的都是優良事跡,但卻死於一件極不光彩的事:“亂高祖後庭。”高祖即高歡。淫亂哥哥後宮的結果是“高祖責罰之,因杖而斃,時年二十三”。有人說這是一件無法說清的事,因為高琛死後待遇並不低,有谥號,還配飨高祖廟庭。歷史的本來面目難以還原了,只說這高睿,小小年紀沒了父親,幸而伯父高歡待他極好,將他收養在宮中,待如親生兒子。遺憾的是離開了生母,高睿長到四歲還不知生母是誰。一個偶然機會得知身世,求伯父讓他與生母一見。高祖命其生母元夫人到宮裡,“睿前跪拜,因抱頭大哭。高祖甚以悲傷,語平秦王曰:‘此兒天生至孝,我兒子無有及者’。”
高睿的孝順是出了名的。十歲母親去世時,高睿哭得幾乎閉過氣去,三天沒喝一口水。他守孝盡禮,依佛法長齋,以至於骨瘦如柴,要靠手杖才能站立。高祖命人日夜勸導,為了讓他吃飯,敕令左右不給他進水,但高睿還是不肯吃飯,以至於高祖吃飯時一定把他叫來坐在同一張桌上。伯父如此愍惜,自然,伯父死時,高睿亦是哭得吐了血。直到成人將娶妻時,高睿還面有戚容。堂兄高澄不解:我為你娶的女子“門閥甚高,汝何所嫌而精神不樂”?高睿回答:“自從我成了孤兒,常羨慕別人有父有母,到了結婚的時候,這種情感更加強烈。”話還沒說完,又情不自禁哭了起來。高澄為之憫默。
高睿為官為將,政績昭然,史書有記,不需多說。只說他的信仰。北齊諸帝多崇信佛教,作為皇室子弟的高睿也不例外,更何況他除了信仰,還有能力。北齊天保七年即公元556年,高睿主持修建的幽居寺塔業已動工,虔誠敬造的三尊佛像在這年的閏8月15日完工。
沒有高睿,幽居寺就沒有後來的規模。除了擴建寺院,他“更興靈塔,光光流曜,比秋月之華;蓬蓬茂出,如白雲之舉”。清朝《靈壽縣志》記載:“北齊趙郡王高睿歷選太行勝概,得朱山之陽,建祁林寺,置僧捨二百余間,擇行僧二千余眾居之。齊亡,寺亦荒廢。繼盛於元之大德間。今殿宇規制雖無當日之盛,而奇峰四列,林谷幽麗,山靈固自無損焉。”幽居寺在清代稱為祁林寺。何時名為幽居?無從考證,但這並不妨礙這個名字裡蘊含的詩意。
高睿增建佛塔,不是為了安葬捨利,而是為了放置三尊佛像。三尊像大小相近,高者1.45米,低者1.3米。中間的釋迦像是高睿為死去的伯父高歡和堂兄高澄敬造,左邊的無量壽佛是為父親高琛和母親元氏敬造,右邊的阿閦佛是高睿“自為己身並妃鄭及一切有形之類”敬造。在這裡,高睿表達了一片孝心:不論是根本沒有記憶的生父、沒有撫養過自己的生母,還是相當於養父的伯父、為自己娶妻的堂兄,他一律懷有感恩之心。1400多年後,路過這裡的人們,是否知道當年那個人的衷心?
高睿留下一座塔,也留下了一個謎——關於塔的年代。升級為“國保”時,公布年代為唐,很多人從建築風格作此推斷,縣文物所也說此塔唐代重修過,但是表面維修還是完全重建,他們也無法判斷。北齊與唐,中間雖隔著一個隋,時間上僅隔幾十年而已,一座皇室精心參與建造的佛塔,怎麼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被推倒重修?況且還找不到唐朝重修過的文獻或實物記載。所以,這座塔到底是北齊的還是唐朝的,學界仍在爭論。如果是北齊的,那麼在高型磚石古塔中,它將不僅是石家莊、亦是河北省最老的了。
令人震撼的傅氏牌坊
從砂子洞村返回有“鳳凰城”之稱的靈壽老縣城,縣文物所小張帶我去看另一處國保:傅氏石牌坊。它矗立在縣城北關。下車走到牌坊跟前,我的感受只化為一個詞:震撼!強烈建議路過靈壽縣城的人都來看看它,它一定不會辜負你對它的期望。
高大。地面以上足有12米多,據當地老人講,原來還高,達五丈,約合16米有余,現在地面淤了至少兩米多的黃土。
立體。“四柱五樓三重檐仿木結構”,偌大的石塊刻出了斗拱,刻出了飛檐,而且還是三重檐,其立體感當然是無與倫比的。
豪華。要說牌坊的梁、枋、脊等處布滿雕刻是常見的,這座牌坊卻連四根柱子的柱面也刻滿了祥雲,這就不常見了。整座牌坊幾乎沒有不雕的石面,而且運用了浮雕工藝。凡雲、日、鳳、鶴、麟、蟒、犀、豸之屬,無不“玲嵌細透,入石膚者三寸許”。四根石柱兩側又有雙重夾柱石,“獅蹲其上者八,喜、搏、怒、攫,望如動躍。獅母皆乳子,子不得以數計,顧、抱、負、贅,意態各相得也”。無怪乎靈壽攝影發燒友張國昌說,每次到牌樓跟前都覺得看不夠!
這“宏整堅麗”的“靈邑巨觀”,是崇祯皇帝為表彰當朝兵部左侍郎傅永淳的功績,賜其祖孫三代“三世如其官”而敕建的。牌坊中間題字“三世中樞”,此四字剛勁挺拔,但無落款,據說是傅永淳好友、靈壽隱逸之士朱仲福所寫。“三世中樞”的下層枋板上刻著“诰贈通議大夫、兵部左侍郎傅承訓,淑人張氏、胡氏,傅承問,淑人趙氏,康氏;诰贈通議大夫、兵部左侍郎傅铤,淑人李氏;吏部尚書、前都察院左都御史、兵部左侍郎傅永淳,夫人彭氏。”
仔細讀那一長串“诰贈”名單就會發現,為何表彰祖孫三代,卻出現了四個男人的名字(傅承訓、傅承問、傅铤、傅永淳)?原來,因弟弟傅承問無子,傅承訓將次子傅铤過繼給他,作為傅铤之子的傅永淳,就有了祖父母和生祖父母之分。敕建牌樓時,永淳上疏請將本身之贈轉給其生祖,得批准,故而出現四個人名。
另一處耐琢磨的地方是“三世中樞”上邊豎嵌的四個字是什麼?肉眼很難看清,有的資料記為“皇恩龍賜”,讀來似乎不通。靈壽人尹雲、曹慶琳、吳永民考證,實為“皇恩寵錫”四個字,“錫”,兼有“命”和“賜”的雙重含義,代表皇命敕建,因此,也就解開了人們關於牌樓上沒有“敕建”字樣的疑問。
最惹爭議的是牌樓上雕的“龍”和鳳,很多人質疑:鳳在上、龍在下,這不有違封建禮制嗎?尹雲等三位老人發現傅氏祖傳族譜《傅氏家乘》中記載此牌坊圖案,有蟒而無龍,因此,那“雲龍”圖案應為“雲中雙蟒”,再說牌坊有巡按直隸監察御史宗邝一、靈壽知縣曹良植等人監造,其名稱、規制、圖案等應該不會有違禮制,更不會有“鳳上龍下”之誤。
末世的雄心與悲壯
說完了石牌坊,我們該說說傅永淳這個人了。《明史》中並沒有他的傳,崇祯帝的本紀中亦沒有提到他,我只在《明史》黃道周等人的傳中查到他一點文字:“帝以傅永淳為吏部尚書,廷秀言淳庸才,不當任統鈞。甫四月,永淳果敗。道周逮下獄,廷秀抗疏救之。”傅永淳因何事而敗?沒有詳說。維基百科所列明朝吏部尚書名單顯示,傅永淳只做了四個月吏部尚書就被罷免。
詳細的傳記出現在清版《靈壽縣志》中。傅永淳(1586-1667),生有奇質,讀書一覽不忘。天啟壬戍(1622年)舉進士,到湖廣房縣任知縣。房縣西南通蜀,多盜賊,永淳“擇願謹富民,偽與賊往來,悉其人與地,突掩捕之。有巨賊稱通天王,聚洪砰山中,淳率數騎入賊穴,谕以禍福,賊感其誠,解甲降”。房縣讀書人生活條件差,永淳主持修建書院四區,“擇俊秀處其中,日與說經”,還大興水利,灌田數萬畝。任職五年,因回家守喪而離任,房縣士民送到漢水邊上,“創生祠祀之”。
崇祯辛未(1631年),傅永淳被提拔為河南道監察御史,壬申(1632年)奉命經略邊務。他“相地之險易,增損戍,簡兵饷,核軍籍,邊務墮廢者悉治之。”明末三黨(東林黨、宦黨、浙黨)分立,拉幫結派,永淳屢次彈劾,遭三黨共同怨恨。值秦中李自成領導的農民起義軍形勢如火如荼,三黨於是群舉永淳巡按陝西。永淳單車入秦,“賊數萬圍之,淳率士民堅守,相持七十余日,以計大破之,斬首千余級,奪回婦女、牲口等悉還其家。賊走入終南山”。
傅永淳一生中比較突出的一件事是彈劾陳奇瑜,《畿輔通志》記載此舉“人鹹為之咋舌”。陳奇瑜這人得崇祯信賴,賜尚方寶劍,督兵三十萬,專門對付起義軍。但他接受了起義軍的假投降,失去了剿滅的最佳時機。本來,起義軍在官兵圍追下敗走,渡棧道入漢中,受困於車箱峽,又趕上漢中下雨兩個月,弓弩懈、刀槍銹、馬蹄穿、衣甲壞,傅永淳說:“撲滅之功在今日矣。”陳奇瑜卻說:“等雨過天晴,賊出棧了再打。”永淳說:“雨晴出棧,尚可剿乎?”奇瑜不聽。起義軍於是私下裡賄賂陳奇瑜左右,請求招撫,陳奇瑜本來怯戰,答應了。傅永淳說:“賊數十萬眾,即就撫,何以安插?且未經大創,能保革心耶?此機一失,天下事將不可為!”力主剿。但他的上疏沒被采納。“賊乃從容出棧道,與官兵歡飲數日,忽鼓噪而西,破鳳隴汧陽諸郡縣,遂不可制。永淳痛哭,拜疏劾之。崇祯震怒,诏逮奇瑜。”
當時,如何對付風起雲湧的起義軍,是崇祯最頭疼的事。他曾向傅永淳問策,傅永淳對曰:“盜之不靖,皆由督撫之權輕,而監視內臣縱兵日肆,功罪不明。及賊偶一過,而兵將繼之,搜掠更甚,兵將利於有賊,而不利於無賊。本以剿賊,而實以益賊,惟盡去監視內臣,專責督撫,以賊之有無為功過,勿聽其以出境為功,去鄰為壑。而將領罪著者,即致之法,不必關會兵部。”崇祯點頭稱是,撤了各鎮的內監。
但此時,大明王朝內憂外患,大廈將傾,風雨滿樓。傅永淳官至吏部尚書,崇祯十三年(1640年),石牌坊開始建造,第二年落成。此時,距明朝滅亡只有三年多。這幾年前後,我們看看靈壽乃至全國正在發生什麼事:崇祯十一年,清軍越長城內犯,血洗靈壽、鹿泉,靈壽軍民死傷無數,房屋多被燒毀,史稱“戊寅邑難”。崇祯十四年,靈壽田園絕收,民不聊生,“斗米千錢,人相食”。不僅靈壽,兩畿、山東、河南、山西、陝西等地都出現了蝗旱大災、人相食的慘劇。李自成的起義軍攻進了河南,清軍打到了錦州,崇祯皇帝忙著求雨、赈災、停止刑獄、減免賦稅,並一個接一個逮捕、斬首那些“誤”了他的大臣,痛心之余還下“罪己诏”,但都為時晚矣。
而明王朝的官員們還在內斗、內耗。傅永淳的離任應與此有關。清代《靈壽縣志》記載,傅永淳因拒收賄賂,得罪了禮部主事吳昌時。正好大學士薛國觀被人中傷,下府部議罪。吳昌時就使人暗中指責傅永淳,說他私下受薛國觀的托人說情,想為其從輕議罪。實際上大官家裡都有門薄,賓客往來都有記錄。崇祯為弄清此事,深更半夜派守衛到傅永淳家,“取門薄親覽之,無兩人名。且上素知淳,遂釋不問”。明史其他人傳記中提到的“永淳果敗”,或指此事。而縣志上的說法是:“淳引疾乞歸,疏數上乃允。”甲申(1644年),李自成陷京師,“淳北向痛哭,攜家浮海島。大清定天下,淳自海上歸,陛見,辭歸山中。康熙丁未(1667年)卒於家,年八十二歲。生平無聲色之好,自奉儉素,老益喜誦讀。”
能夠老來居家誦讀,這樣的治世多麼怡人,但之前的亂世又是多麼悲催!一個人的功勞挽救不了一個病入膏肓的朝代,但一座牌坊卻凝結了一段值得回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