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儀三:發現並“摁住”古鎮古村的精彩
日期:2016/12/13 22:42:09   編輯:古建築紀錄
南昌市進賢縣架橋鎮艾溪陳家村(江西省省級歷史文化名村)明清建築群中的進士舉人父子宅
阮儀三在“老房子保護和收藏論壇上”
古建築保護專家、同濟大學教授阮儀三依然清晰記得很多年前跟隨他的老師陳從周、董鑒泓探訪中國古城的情形。數十年過去了,對於古城古鎮古村的主動踏察依然在延續。“我覺得我們有這方面知識和認識的人,有義不容辭的責任,能保住一個是一個,而保護的前提是要發現。然後,在經濟大潮面前——狠命地摁住中間那塊精彩的地方,不要動”。
朱潔樹
阮儀三依然清晰記得很多年前跟隨他的老師陳從周、董鑒泓探訪中國古城的情形,更不會忘記發現山西新绛古城時的興奮之情,同樣津津樂道於保護四川廣元昭化古城的一波三折。提到這些,這位年逾八旬的老者就打開了話匣子。
最讓他耿耿於懷的,是數十年護城歲月中那些失落的明珠。“1980年代初,我用規劃管理的手段搶救了平遙,當時和平遙相仿的歷史古城太谷、介休、忻城等就沒能保住。在江南地區搶救了周莊、同裡、甪直、烏鎮、南浔、西塘等江南六鎮,周邊地區幾十座同樣具有秀美風光的水鄉古鎮卻未能保護。”而這其中最讓他揪心的,是浙江楠溪江邊的古村落。“我們到歐洲,去多瑙河,乘著游船,放著《藍色多瑙河》。我看,水清是清的,也不是那麼清,山都是圓頭山,兩邊的村莊,也都是世界文化遺產。但是我們楠溪江比它好20倍。”阮儀三在家中書房向《東方早報·藝術評論》記者娓娓道來,“楠溪江的水是水晶的。腳插到水裡,看到魚在啄你。兩邊的山都是石頭山,都是有古老樹木的山,都是形態非常美麗的山。兩旁的村子都是明代的村子,裡面的建築都是明代的建築。1980年代、1990年代都是這個樣子,2000年就完了。”
在做規劃保護的過程中,阮儀三深刻認識到還有很多人——生活在古城鎮裡的居民和管理城鎮的人——不認識這些古鎮的價值,更無心去保護它,並且認為破舊立新才是正確的發展方向。
“我覺得我們有這方面知識和認識的人,有義不容辭的責任,能保住一個是一個,而保護的前提是要發現。”這就是他這些年來堅持舉辦古城古鎮古村踏察活動的原因。白發老人依然繁忙著,體會到身上的責任未曾輕松過一刻。
《東方早報·藝術評論》(以下簡稱“藝術評論”):“遺珠拾粹”可以追溯到50年前,你跟隨兩位老師對中國古城的探訪。像現在這樣,對古城古鎮古村進行有組織、有規律的踏察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阮儀三:有規律的踏察大概是1990年代開始。當時,我國各地有了大規模建設,那些現代公路、鐵路一來,很多城鎮和街區就很快被拆掉了。1991、1992年,當時我看到拆得太厲害。但還留著一點東西。開始,人家告訴我哪裡有好東西,我就去看。後來,覺得還需要有步驟地自己去看。當時在各個規劃局都有我的學生,差不多都是處長、局長,我要求他們給我提供名單:你們那裡還有哪些好東西?哪些是迫切需要調查的?我就排了計劃,一個省一個省去看。現在江蘇省、廣東省已經不多了,浙江、福建,還有不少,貴州、雲南還有好多。關鍵是經濟發展,交通方便的地方就拆得差不多了。交通沒到的地方還留了一些好東西。
現在大部分毀在老百姓自己手裡,他們沒把這個當好東西。
藝術評論:我們這次去江西也遇到了一條明清的古街,因為要造一個國際性的地產項目,這條街要被拆掉。當時我們去了管委會詢問,管委會興致高昂地說這個項目是這個新區中最大的投資項目。在這種情況下,你作為這方面的專家學者,會如何伸張保護古建築呢?
阮儀三:我覺得高明的設計者會把項目和古建築合理化地結合起來。這一點可以到歐洲去看看,或者就看看巴黎,特別是巴黎的中心區,那裡的古建築都完整地保留著,大約有100平方公裡,有100萬的人口,那些都是世界遺產。更不要講威尼斯城、佛羅倫薩城和盧森堡城,這些古城都是完整保留下來的。但是你說人家不現代化嗎?絕對不能這麼說!你說他們光就是發展旅游嗎?盧森堡的鋼材產量人均世界第一,GDP人均世界第七,它照樣生態搞得很好。跑去歐洲看看,他們的古堡都是15世紀的,古城都是15、16、17、18世紀的,19世紀的東西沒有,但他們路上跑的車都是21世紀的,吃的冰激凌是21世紀的,過的日子是21世紀的。
到了那裡,你不僅不會覺得城市陳舊落後,反而會覺得:哦喲!這個城市古今交融,真典雅啊!然後你就會覺得,這是骨子裡的現代化,它不是表面上的。
他們是新舊交替在一起,新的舊的混在一起,混搭。我們中國就是沒有,洋的就是洋的,古的就是古的,沒有那種過渡,沒有那種所謂時代的交融。我覺得,歐洲國家都非常強調本民族自己的風格。他們有這種民族的自豪感。我們呢?缺乏這種民族的自豪感,從鴉片戰爭到現在,還是崇洋媚外。
我們到現在為止用的口號還是拆舊建新、舊城改造、舊房改造、城市改造,改造就是拆掉舊房建新房。我認為這是不完善的,歐洲人的說法是舊城更新、古城復興。
藝術評論:我們到現場看到的修繕,有一些是為了開發旅游,就會加入一些新的東西。有一些是把它修得和以前一樣,有一些就隨便拿水泥糊了一下。怎麼樣的修繕是合宜的?
阮儀三:假如你要認真保護的話,修繕有“五原”的原則:原材料、原工藝、原式樣、原結構、原環境。但是很難做到“原環境”。照一般來做的,那就要做到四個要求:第一個原真性,原來真的,你不要把它弄成假的;第二個可讀性,可讀取的,你這個歷史可以讀取的,可以讀得出它的歷史;第三個整體性,你修一幢房子,要顧及周圍的環境,周圍的花草樹木。第四個延續性,它原來住人的還得住人,它的性質還得繼續延續下去。“四性”加“五原”,“五原”是對單幢來講,“四性”是對環境來講。最難做的就是“原真性”。只要有這顆原真性的心,你是可以把它做成功的,你只要用原材料、原工藝去做,花功夫做。用水泥的話就錯了,原來是沒有水泥的,水泥是現代材料。從技術上來講,有一個科學術語叫做“可逆性”,就是可逆轉的。假使修錯了,回過頭來可以重修,但水泥、現代油漆啊都是不可逆的,過去的桐油、石灰、黃沙、泥土等都是可逆的,木頭也是的,壞掉可以重新來過,都是可逆的。你跑到羅馬去,羅馬的很多廢墟,很多老的宮殿,上面一塊塊都是斑,都是故意修的,而我們中國喜歡把這個修掉。所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對中國、日本這些亞洲國家都提了很多意見,認為我們在修復過程中作假。
藝術評論:現在很多地方以開發旅游的方式保護古村鎮。這是不是唯一途徑?
阮儀三:我覺得現在國家對保護老房子的問題,把開發旅游看成是唯一的出路,實際上這個觀念是很片面的。我一直在講,保護老房子的目的,不是為了發展旅游,是為了留存這個城市的記憶,為了留存這些歷史文化。你比如說,到底什麼是唐代的東西、什麼是宋代的東西,它們具有怎樣的形態,源於怎樣的原因。這就是我們今後發展新城市、新城鎮的重要范例。中國傳統的民居都是合家團聚式、合院式,北京的四合院、上海的石庫門,它們都是有天井的。這樣可以形成一種家庭和睦的空間的關系。民居中還孕育了我們中國傳統中的優秀內涵,孕育了一種人和世界相處的哲學理念。我覺得,要留一點這種東西給人家看、效仿。所以我就認為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提高人們的認知水平。留著老房子不僅僅是讓它用來旅游,它還反映了我們民族自己文化的傳統。
藝術評論:現在這些古村的房屋空置的概率很大,而在發展旅游的過程中,發展商往往傾向於將居民遷出去統一建設。你覺得在古村落保護中,老居民也是很重要的嗎?
阮儀三:把所有人遷走確實是辦法之一,但實際上這是很無奈的。我們自己做過實驗,把一條老街修好,當時就做了調查。第一,哪些是真的老居民,跟房子確實是有血緣關系的,甚至包括你姑媽住在這裡的也可以。政府出錢修好後,讓那些和房子有血緣關系的人留在裡面。第二,房子修好以後,如果一般人願意來住,要聽我的。這個房子以後是要搞旅游,開店的、開旅館,希望你能夠從事相關的行業、工作。第三,我既然是一條歷史文化名街,就希望有歷史文化,你一點沒有文化的、跟我沒有關系的,我不歡迎你進來。但是最後做不下去。
藝術評論:為什麼做不下去?
阮儀三:第一,我們依然希望你自己能夠為修的房子出一部分錢,這樣就變成你自己投資,自己就會有感情。但是(這件事)做起來有很多很多的困難。一方面,產權說不清楚;另一方面,住在裡面的人不肯出錢。所以,最後,很多歷史文化名街都變掉了,中產階層化了,都變成了有錢人的產業。每幢房子都保護好了,留住了它的軀殼,但文化內涵都跑掉了。但我想,至少我把這些建築都留下來了,同時開發了它的商業價值。我想,這條路還是對的。
藝術評論:古城古鎮古村的規劃對現代有沒有什麼借鑒意義?
阮儀三:特別要把古村落留存一點在它的歷史的原狀態下。因為過去的古人都非常講究風水。實際上我們現在把風水都異化了,把它看成是發財致富、長命百歲的一種妖術,蠱惑人心。實際上它本身就是講究人和自然的一種和諧相處,人能夠避凶就吉。
看風水的話主要就是這個八字真言:覓龍、察沙、理水、點穴。大范圍造城市的時候,有典型的例子,是文獻記載的,伍子胥當時在規劃蘇州的時候,他當時重要的一個概略,就是“象天法地”,對天象或者城市的關系,法就是規劃,在地上怎麼樣進行有法度地開道路、定宮殿。然後進一步要相土嘗水,這個土質、土壤、土地具體的情況,要仔細地觀察,仔細地研究。水也嘗過,實際上他對所有的物理現象都要了解,這樣就把蘇州造起來了。從這就可以看出,古代是非常科學地考慮了這個內容。
比如我們現在發生地震,古書上面都說得很清楚,你這是潛龍之地,你的房子造在潛龍上面,龍要翻身的,那就地震了,潛龍之地絕對不能蓋房子。汶川大地震,就在原地重建城市,這是非常非常犯忌的。還有唐山大地震,當時說:從哪裡跌倒就要從哪裡站起來。其實是要徹底搬遷的。地殼運動都是有規律的,而且這個規律非常准,有的就是六十年一次。
藝術評論:現在的歷史名城、名鎮、名村的評選已經有些年了,也評出了一些地方。現在通過這個踏察還不斷有新的發現嗎?
阮儀三:我們踏察過的村鎮,已經有很多都上報了。在100個裡面,已經有30個都是歷史文化名城名鎮名村了。我現在鼓勵他們去報,說報了以後有錢的。但是我有的時候也很害怕,怕他們有了錢就亂弄。不過話說回來,沒有錢(這些古建)都要爛壞了,因為時間的關系,100年沒弄過了,它就要壞掉了。申報也有好處,這些歷史名城名鎮名村,有個條例能夠管管它們。全國大概還有270萬個自然村,每天這樣消失80到100個,這是馮骥才公開講的,《人民日報》登的。我覺得能救一個是一個,能救多少是多少,把它們留住。有人說你保了周莊同裡,現在都發展旅游了,都破壞了。我不同意,商品經濟破壞了它原來古村落的經濟結構,破壞了它的市場氛圍,但是建築沒破壞、格局沒破壞、水系沒破壞,沒有拆房,沒有拆橋,沒有修路。外圍地區雖然被占掉了——在經濟大潮面前,沒法抗衡——我狠命地摁住中間那塊精彩的地方,不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