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古城區,是一片在北魏都城和隋、唐、遼、金、明大同城主城區域上屹立了1600多年的人類居住地,是人類社會鮮有的未被戰火和自然因素摧毀的城池之一。它在經歷了皇城、陪都和軍事重鎮的繁盛與榮華後,至今仍然保持著人文環境的原真性。
現在一場聲勢宏大的棚戶區改造,把這座古城重點保護區中的一級保護范圍推向了不可逆轉的毀滅關頭
大同人龐雲剛這兩天忙得天天跟公司告假,上海、北京接二連三地有民間的文保者趕來,他們是專程來看大同古城的。正所謂“地上看大同,地下看西安”,大同古城有明確的區域:它們是北魏平城、隋、唐、遼、金城池遺存和明代增築的大同城主城。
由於1995年在大同城外東南發現了規模三倍於北京天壇的北魏明堂遺址,考古學家斷定,現存的大同城就是北魏都城平城所在地。明堂是古代帝王朝會、祭祀、慶賞等大典之地,是當時禮治文化的載體。
大廟角2號
龐雲剛帶著北京同好,從將要進行棚戶區改造的鼓樓東街看起。在2000年頒布的《大同古城保護條例》中,以鼓樓東西街為軸線的這一帶被定為“重點保護區中的一級保護范圍”。19號這天,龐雲剛有一項任務,就是要拍下來鼓樓東街臨近鼓樓處的一根栓馬樁。拴馬樁高約一米三左右,上端有一次栓住四匹馬的镂空機構,沒人知道它是從什麼時候一直在這裡站到了21世紀。
一行人沿鼓樓東街東行至大廟角,一路是年久失修此時看來仍然寬敞的街道,大同作為歷史文化名城,街道的格局延續了隋唐的裡坊制,並且因了它96年北魏都城的“老皇族”身份和遼金陪都、府縣同治的建治,早在數百年甚至上千年前,就在這片高原盆地上確立了它非凡的皇城氣度。
大廟角一位老人聽龐雲剛說外地客人想看看大同的歷史街區和重點傳統民居,連聲“好、好”地答應著,“我小時侯這邊有三座非常大的‘三重牌坊’,我還挺懷念那時候的兩只鐵獅子,我敢說那在中國很少見的一對鐵獅子,因為是一公一母 !”歇口氣,老人說: “叫孫大夫來講吧,孫大夫是我們這兒最有知識、最受尊重的人,孫大夫——”
74歲的孫大夫住在大廟角2號一處帶跨院的四合院,這裡有24間房。孫大夫的祖父在民國時期從一位叫李甘成( 音)的清代紳士手中買下了房產。他饒有興趣地介紹了院中獨有的“一座能把叩門聲傳到內院的影屏”,並帶大家看了他家西屋的高窗,以前外面大戲台唱戲,足不出戶,就能坐在炕上透過窗戶看戲。“這個角度、這個高度,設計得很好。”雖然現在他的炕對面就是一只大彩電,孫大夫還是很懷念當初坐在炕上看大戲的生活。
“你看看這個院裡的水道,圍著全院繞一圈,最後才從東邊那個口留到外面,水是啥?水是龍!游龍在院裡繞一圈能保佑這個院子。這是中國古代建築風水學的一種講究。跟喬家大院把雨水都聚到家中能聚財意思一樣。”
去年秋天,孫大夫為了修繕老屋,特地到市級房管部門咨詢,當聽說這裡是明清一條街不會拆遷後,放心地回家修繕了一番。
令他完全沒有想到的是,今年開春就傳來這片“明清一條街”將作為“棚戶區”拆遷的消息。
春天市政協副主席於學敏在改造這片街區前,深入群眾家庭時,還專門聽取了此地德高望重的孫大夫的意見:“如果是國家軍事需要、擴建馬路需要,我可以捐出我的6間房,分文不取!但是如果誰想找借口把這幾百年的古建拆了蓋二層樓,我只有四個字:不拆不遷。這到底是考古還是仿古?”老人在於秀蘭來訪時慷慨激昂。
孫大夫並不知道,他為拓寬馬路捐獻房屋的願望,同樣是個誤區。保護歷史街區的規劃中,首先要禁止的就是道路拓寬行為,並且有兩個字是不能涉及的,那就是“改”和“拆”。幾乎與此同時,國家文物局局長單霁翔在廣州做過一次演講,他說他一直反對“舊城改造”這個詞,舊城改造的問題出在定位上,對於舊城要持什麼態度?舊城就一定要改嗎?還是首先要保護或有機更新?
曾為大同市做過城市發展規劃的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邵甬教授,在今年5月初第一次聽到有關大同古城改造的信息後馬上咨詢了大同市有關部門,得到的反饋是,只拆除上世紀50年代後的“臨建”、只拆除三道營坊一帶的棚戶。這個回復似乎給鼓樓東街一帶的古建保護帶來一線曙光。
但事實並非如此,不久以後《大同晚報》上便吹響了“鼓樓東街、站東街、三道營坊”棚戶區改造的號角。
古民居還是棚戶區?
龐雲剛要帶朋友們看一處“重點傳統民居”,來到獅子街原28號,卻找不到門楣上政府頒發的“重點傳統民居”銘牌。
一位居民說:年前大院門上還釘著前幾年頒發的、印有大紅色“重點傳統民居 大同市人民政府”字樣的銅牌,可是在2007年春節前後,沒人能說清到底是在哪天,這帶街區上的幾處銘牌突然不見了。從前街角上的“歷史文化街區”的銘牌,也在一個沒人注意的日子裡銷聲匿跡。
盡管《大同晚報》在2007年的5?7月間,多次在頭版刊登改造舊城棚戶區的有關動員和進展,但此地居民卻並不認為自己是住在棚戶區。然而,事與願違,沒有了當地政府對這片街區的命名和保護,那些逐漸風化的獸頭瓦當和部分瓦解的土木結構,一夜之間淪為棚戶。
聽說鼓樓東街一帶“變”了棚戶,阮儀三焦慮地說“這種把民居當棚戶拆除的錯誤在北京和上海同樣發生過,這種錯誤必須嚴厲制止”。事實上,早在1996年3月8日,全國政協八屆四次會議上,錢偉長副主席已就保護北京傳統民居,代表科教文衛體委員呼吁:“中國也只有一個北京,她完整的棋盤格局只有西安、大同等城市可以相比。”
正是這個可與北京相比的具有完整棋盤格局的大同,在當前經濟發展、環境改善、招商引資等一切具有現代化特征的口號下面臨著不可逆轉的文化毀滅。
獅子街原28號是建國初期大同市公安局的宿捨,一位退休公安人員指著門當和戶對告訴客人,最近不知道有多少外地人和外國人來拍過照片和錄像。門柱下的雙層石墩年久歪斜,他專門借來千斤頂頂起門樓,修正了石墩。他告訴客人老宅子唯一的缺陷就是沒有下水系統,如果能在院內加上下水系統,人們就可以告別公廁,這也是對這種老四合院比較實用的改造。
就像大同古城中幾乎所有四合院一樣,這裡的人們如廁全賴每條街上的2?3處公廁。而公用下水道成了馬路中間的垃圾場。因為過年時就傳說要拆遷,所以不再天天打掃。
一如大廟角2號的人多房少,獅子街原28號的住戶在院子裡也蓋起了磚房,加上用磚砌的雜物存放處。院子裡滿滿當當的臨建只給行人留下狹窄走道,但凡有一點地方,還種了牽牛花、八月菊之類價格低廉但生命力旺盛的花卉。院子裡一只小狗,把所有人家當成自己的家到處撒著歡地串門。
省長視察縣樓北街
在縣樓北街11號,龐雲剛說這處大院有很多細節非常值得探討。照壁非常寬大卻成了 “臨建”的一面牆,11號有著不止一面照壁,好客的房主打開自家的門,請幾位文保者走進家來看。這是在一進門右手處加蓋的紅磚“臨建”,10來平方米的面積承擔著睡眠、餐飲、學習、娛樂全部功能,擁擠而井然有序。熱情的女主人挑開灶台上的一個簾子,露出了寫著一個斗大“福”字的2米見方照壁,這個簾子是為了避免做飯的煙氣熏黑照壁而特意遮擋的。
院內西廂房女主人指著門前一塊大青石台階給大家看,台階上的一個角上有一寸見方的洞眼從上面通到一個側面,她說老人講這是從前的拴狗石。
這個院落不同於其他四合院的地方在於,它雖然有非法臨建,但是院子中間還有塊空地,能夠清楚地看到用大青石圍成的四方區域,每個角上都有一個圓石柱的印跡,一位10年來在各地考察的老文保說:“以前,這裡應該有個涼亭。”
11號的名氣,不僅出自保護相對完整的院落,還有一個較近的新聞素材:於幼軍省長專門到這個院子裡視察過,武大姐說當時於省長還走進了家門和她“呱啦”過家常。她應省長詢問,回答自己家五口人,只有一大一小很緊張的兩間房,都是近幾年買下的。她告訴省長,她不想搬到為舊城改造而建的新區去,一是對這老建築有感情了;二是三環外的新區兩年後才建成,也太遠,孩子上學、大人上班都不方便。改造後只要能回遷,蓋成幾層樓她都沒有意見。於省長認真地聽取了她的說法。
於省長視察鼓樓東街後不久的2007年4?6月間,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上海同濟大學教授阮儀三多次在有關歷史文化名城保護的會議上提到了大同“棚戶區改造”之事。與他同時提到已聽說此事,並要求必須停止破壞的還有另外幾位專家。
“全部拆遷是不對的。他們只單純地看到房子的破敗,未看到房子本身的價值。”遠在上海的阮儀三在7月間繼續保持著對大同文保的關注,“明明已經有了科學的、正確的規劃和保護方針了,但就是不按著它去做,所以在當地政府的各種好心下‘建設性破壞’還在發生。”
“我們不能責備群眾沒有文保意識,但是做為政府應該了解文化遺產的價值。”在阮儀三說這番話半個世紀之前的1 952年,羅哲文提交給文化部的古建築調查勘察報告中評價:“大同保存下來的古跡、文物非常多,可以說是國內有數的保存古跡、文物最豐富的城市之一。”
在武大姐得到“4050工程”人員將進戶動員的當天,阮儀三也得知此信,並就大同古城區改造的發展勢態表示強烈反對,他通過《新世紀周刊》呼吁“這是作為歷史保護區的民居,不是一般的民居。南京和常州的歷史民居改造工程最近已經在溫家寶總理的關注下停下來了。我希望媒體,尤其是中央級媒體能夠關注此事”。
結構豐富的鼓樓東街4號
鼓樓東街4號的規模從目前尚存的東西院、正院、跨院四處院落上看,從前有個很大的照壁,老住戶們證實說以前進院時得繞道照壁的兩邊走。
馬榮蘭家的門牌是鼓樓東街4號院付1號,她家是鼓樓東街4號的前跨院。2006年12月她花了四五萬買下了現在住房的使有權,目前她每月都為自己兩間24.42平方的臥室交一定的房租。一份大同市房產管理局印發的《大同市公有住房租憑合同》說明她的家是公房而非棚戶。
像孫大夫一樣,馬榮蘭在修繕房屋前也向有關單位咨詢過,在確認此街不會拆遷後,花了二三萬元,維修了挑檐、粉刷了室內並鋪了瓷磚,她同樣也沒想到,剛修好房子,就接到改造棚戶區的通知。
她指著那些散發著舊時氣息的挑檐給客人看,有8根嶄新的原木鑲嵌其間。馬榮蘭把每一根新挑檐的外端,仿照舊木斑駁的色彩遺跡塗成紅色,“效果卻”不是古建修繕中的“修舊如舊”原則,它只是一種民間的保護意識和審美,卻傳遞出一些信息,她愛這裡的一切。
院子裡有三處磚瓦“臨建”,其一是她家的廚房。說到保護古建需要拆掉所有上世紀50年代以後的臨建,馬榮蘭說,如果不拆這片街區,拆掉自家的廚房也願意。
在4號正院的東跨院,房主請龐雲剛參觀一個地窖,1米見方的窖口用大青石石沿對縫地砌成,房主說,它還有個出口通往幾十米外的大街上,可能是早年房主為了應急而修。大青石的對縫銜接用於窖口,這是同來的幾位有著10多年考察經歷的老文保們也不曾見過的。
這些被大同古城居民欣賞和眩耀的、散見於各處的原真生活細節,應如世界遺產委員長第18次會議所強調的,“文化遺產原真性的觀念及其應用扎根於各自文化的文脈關系之中,因此應給予充分的尊重”。
向往與猜測
在大同,像鼓樓東街4號那樣木構、石構的大型院落並不少見,然而戰亂將它們的一些院落構成佚散了。邵甬認為,在歷史文化街區“如果只保護個別院落,就失去了古城保護的意義,街道與院落構成了古城歷史街區的整體。歷史風貌是一個完整的體系。不能只保留個別院落而毀掉大片古城區”。
《大同晚報》2007年5月30日頭版頭條刊發了《城市居民棚戶區改造昨日大動員》一文,會議號召舉全市之力,打響改造攻堅戰,掀開歷史文化名城保護新篇章。在新篇章揭開近一個月之後的6月25日,這份市級報紙在要聞版公布“ 今年計劃改造的三道營坊、鼓樓東街、站東街三個片區,共需拆除房屋14.09萬平方米,約0.72萬間,動遷居民0. 46萬戶,擬新建住宅小區27.6萬平方米,總投資4.97億元”。
因為具體的拆遷方案尚未公示,而距擬建中的新住宅小區落成還要2?3年時間,所以坊間只有傳聞和猜測。
人們對於古城改造最美好的向往是,修舊如舊,拆除自建房後,想回遷的居民可以回遷;但是費用應該使普通家庭能夠承受,這種向往因為既符合居民自身生活方便的要求,又符合“人房共存活態歷史”的要求,而成為大多數家庭的首選。
在文保意識尚不普及的中國,只要能回遷到原來的街區,完成便捷的上班上學等基本功能,致於兩年後住的是四合院還是幾層樓房都無所謂的也大有人在。對於一座風貌古城來說,這絕對不是一個良好的發展方向。因為至此還沒有看到安置與回遷方案,此種猜測自然而然地存在於民間。
坊間毫無疑問地也存在著最不樂觀猜測,世居於此的原住民被遷出後再也沒有能力回這塊他們深愛的街區,一些刷成青灰色並用白灰加小米湯勾縫的新建四合院裡,搬進來的是憑借強大經濟能力卻被騙入仿古建築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