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州鐵獅子保護困局:一場15年的等待_中國文物網-文博收藏藝術專
日期:2016/12/14 21:27:37   編輯:中國古代建築誕生於後周廣順三年(公元953年)的河北滄州鐵獅子,在當地被稱為“鎮海吼”,相傳為遏海嘯水患而造,是我國現存年代最久、形體最大的鑄鐵獅子,顯示了我國古代鑄造工藝的高度成就。1961年被國務院列為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自上世紀五十年代以來,鐵獅子已歷經四次修繕。目前,鐵獅子四肢斷裂疏松,銹蝕嚴重,需依賴支架站立。
文物專家指出,鐵獅子平穩站立仍然是最大難題,而銹蝕更需要日常養護。但對鐵獅子的修復已停滯15年,現狀堪憂。今年9月6日,新華社發文呼吁保護鐵獅子。對此,滄州當地文保部門認為:與其冒險,不如維持現有的平穩。國家文物局相關負責人則表示:始終沒有收到河北及滄州方面提供的數據資料,如果鐵獅子危險嚴重,將指導地方文物部門采取措施。
15年來,60歲的馬春志眼瞅著日夜看守的獅子一天天老去。
這頭雄獅,曾經昂首嘶吼,氣宇軒昂。現在,它連站穩的力氣都沒了,四肢斷裂疏松,需要依賴支架才能站立。
作為滄州鐵獅子管理處的負責人,馬春志把鐵獅子當做自己的老伙計。
這些年來,馬春志定時看新聞聯播後的天氣預報,怕大風大雨的極端天氣。電閃雷鳴時,他跑出去看獅子是否安然無恙。
鐵獅子身上又有了新的裂紋,鐵質支架的銹蝕又在加深,每每提及這些,他就心急如焚。
今年9月6日,新華社也關注到了滄州鐵獅子的保護問題,刊發文章稱“鐵獅子千年後雖依然雄偉屹立,但如何保護已成世界性難題。”
文中引述了滄州市文物局局長王玉芳的表述:“滄州鐵獅子一直露天置放,每年從鐵獅子身上掉落的鐵沫有好幾簸箕。”
9月13日,馬春志又從兩米高的台基上掃出了兩簸箕鐵屑。
2007至2009年,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副研究員永昕群所在的課題組,一直在進行以鐵獅子為樣本的室外大型鐵質文物保護技術的科學研究。永昕群介紹,鐵獅子目前現狀堪憂,對30多噸重的鐵獅子來說,平穩站立仍然是最大難題,任何一個支點受力的改變,產生的細微變化,都有可能讓鐵獅子的裂紋加劇,甚至傾覆。
現狀篇
“不看後悔,看了也後悔”
“你確定?那個可遠了,現在很少有人去。”
9月12日,坐上滄州市的一輛出租汽車,師傅有些猶疑。
坐落在滄縣東關村外的鐵獅子,距離滄州市區16公裡。在市區打出租車,務必說清楚是去看“老獅子”。否則,司機會開到市區的獅城公園,那裡有一座2011年鑄造的新獅子,體量是老獅子的1.3倍。
從市區到鐵獅子保護處只有一趟公交901,從火車站出發,經過35個站點,要一個半小時。下車後還要步行大約一千米。
通往鐵獅子景區的柏油路兩邊是大片的玉米地,視線越過成排房屋的灰瓦,能看到一個高高昂起的獅頭,還有獅子背上盆狀的蓮花座。澄澈的天空下逆光望去,獅子的軀體朝向南方,呈現出一個奮力嘶吼的剪影。
鐵獅子如今站立在保護者在1984年為它修建的兩米高的台基上,1985年,國家文物局在鐵獅子周圍征地六畝,修築圍牆,建了兩間辦公室,並聘用專職人員保護。30年過去,低矮的院牆上灰白牆皮大多脫落,牆根雜草叢生。
院子不大,南北長有80米,寬50米。院子東側一排房屋年久失修,牆體下沉出現裂縫,牆上寫著紅色的大字,“請勿靠近”。
院子北側開辟出一個後院,當中的屋子供奉著文殊菩薩。東西兩廂房做成了武術之鄉和滄州歷代名人的展廳。牆上掛滿了照片。
9月12日,一個周六的下午,院子安靜。售票、檢票的工作人員,倚在保護處的大門洞邊曬著太陽。
兩個小時裡,不到10位游客。觀看,拍照,到後院轉轉,前後大約20分鐘。來自北京的陳先生覺得20元的門票有些小貴,他拿雍和宮的25元門票作比較。“雍和宮值得看的可比這多。”他轉而又說,“可畢竟是國寶嘛。”
衡水的張先生送剛考上滄州師范學院的女兒上學,“沒什麼其他地方可玩,都說最有名的是鐵獅子,過來看看。不看後悔,看了也後悔。”
游人圍著台基轉著圈,走走停停,吃力地仰著頭,用手遮住直射的陽光,才能看清它腿部、軀體上的細節,項背卻不得觀。
它體積太龐大了。據北京科技大學2001年4月的一次測量,鐵獅子身長6.264米,體寬2.981米,通高5.47米,重約32噸。
“這些鐵柱子太丑了,獅子一點不威武了。”一位游客抱怨著。他說的是十六根直徑15厘米的赭紅色的鐵管。鐵管支撐在台基和鐵獅子軀體之間,像一個正在施工的腳手架。
重病的獅子
從地面望上去,獅子腹部已沒有了完整的“肚皮”,腹腔裡面交錯著塗著紅漆的“支架”,上面直達頭顱,下面通到足底。
站在台基上,剛探頭到獅子的腹腔,強烈的陽光迎面而來,晃得睜不開眼。獅子背部同樣大片殘缺,形成大豁口。不得不用一根槽鋼橫在豁口邊緣,支起蓮花座。
獅子的腿上滿是裂縫。據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2007年的現場勘查,鐵獅子主要裂縫有25條。除頭頸部三條,其余22條均在腿部。
左前腿3條,右前腿6條,左後腿6條,右後腿7條。
這些裂縫就像從地面爬起的籐蔓,緊緊地攀附、滲透在獅子腿部,不斷向上,有的甚至爬上軀體。
最寬的裂縫在右後腿,縫寬達5厘米,長近3米,上下貫通,能伸進去一只手。
獅子的四肢都已殘損,只有左前腿還能看到爪子的模樣,其他三條腿都只剩空空的腿管。但僅存的左腳趾,也與整體分離,露出腿管裡做內支撐的鋼筋。
秋日的陽光明亮刺眼,灑滿獅子全身,卻沒一絲金屬的光澤,相反地,獅子銹跡斑駁,銹跡像苔藓一樣附著在它的四腿、體表,通體紅中發黃,绶帶等紋飾模糊難辨。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副研究員永昕群介紹,鐵獅子露天放置,全身均存在腐蝕,腹腔常年不見陽光,相對潮濕,腐蝕更加嚴重。
馬春志也察覺到了,“獅子腹腔近年來顏色越來越紅。”
腹腔的銹層細密,魚鱗一樣。仔細觀察,會看到不時有零星銹末飄零而下。獅子坐落的台基上滿是褐色鐵屑,有的細碎如粉末,更多的是沙粒、碎石子大小。“常年如此。”馬春志說。
歷史篇
50年內的四次大修
自上世紀五十年代到2000年的不到50年間,鐵獅子曾歷經四次大維修,但結果都是“病情”愈加危急,因此飽受爭議。
鐵獅子建造之初,是站立在泥土地上的。據當地縣志記載,因“有怪風自東北來,風過獅僕”,獅子摔倒後頭部和背上蓮花座曾掉過。1893年,鐵獅子被重新立起,但下巴已不在。
上世紀五十年代曾任職於滄州地區文保所的王敏之介紹,當時夏季澇雨,淹及獅腹,獅腿在雨中連泡數月。1956年,在蘇聯專家的建議下,滄州地區文保所在鐵獅子上面修建了八角亭。從當時的資料圖片上看,亭子低矮,將獅子嚴密地遮蓋在下面。
曾任滄州市文保所所長的王世傑在他的論文《滄州鐵獅子的移位保護工程》中對這次維修評價:亭子解決了獅子的淋雨問題,但因獅子所處地勢低窪,積水不能快速蒸發擴散。最後導致“亭子形成了一個潮濕高溫的小氣候”,加重了獅子的銹蝕,最後只能“不知所措地把亭子拆掉”。
1975年亭子被拆除,但獅子雨季泡水的問題並沒解決。
經過論證,國家文物局同意滄州當地文保部門為鐵獅子建一座隔水的水泥台。王敏之回憶,鐵獅子噸位大,不敢移位太遠,就把台子修建在獅子北邊八米處。
時任滄州市文化局副局長的韓金國回憶,吊裝獅子到水泥台上時,頗費周折。“找了十幾家單位,都不願接這個活兒,怕國寶有閃失成千古罪人。”最後由滄州一家鐵路服務公司承擔工程實施。
為減輕起吊重量,先吊下了獅頭和蓮花座。吊裝時在獅子腹部焊接了井字架底盤,為不讓中空的腿部受到擠壓,暫時灌注了硫磺錨固合劑。韓金國說,合劑加熱後會融化,吊裝結束後易於清除。
1984年11月22日,四台十噸級的千斤頂頂住底盤,兩部三十噸級的吊車同步起吊。韓金國說,緊張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領導有話在先,有閃失,就撤我的職。”
先吊起一厘米,觀察30秒,再吊50厘米,觀察30秒。獅子平安無虞地落在了台基上。
這次吊裝的同時,也為鐵獅子做了一次全身檢查。結果令人痛惜:全身破損共42處。除下巴、尾巴、左後足、右前足完全缺損外,最大的空洞是肚皮。獅子早在五十年代,腹腔底部便有漏洞,最初多大面積沒有記載。但檢測顯示,在銹蝕侵襲下漏洞越來越大。這一數據在1977年是5.8平方米,在1984年是7平方米。
1984年的吊裝遺留下一個嚴重的問題:硫磺錨固合劑未及時清除。
吊裝完成後,韓金國被調任文聯。清理硫磺合劑的事無人接管,就此擱置。
韓金國感到冤枉,“很多人埋怨我,可我被調走,再也無權干涉了。”
時任河北省古建所副所長的胡榮山回憶,鐵獅子灌注這種合劑後,常有紅、黃、黑液體分泌物從鐵獅子腿部裂縫滲出。
這些分泌物是硫鐵化合物以及鐵銹。胡榮山說“液態的硫磺合劑降溫凝固,體積膨脹,本來就有裂縫的獅腿加速斷裂。”
1994年,滄州市文物局向國家文物局發出多封告急電報。經審批,胡榮山接手維修保護工作。
胡榮山回憶,清除硫磺合劑時,發現獅子腿內大約2厘米粗的鋼筋已腐蝕成了魚鉤一樣細。從裡面清理出已酥裂的鑄鐵碎塊大約有60公斤。
“當時看著都要站不住了,”胡榮山說,當時國家和省文物局的相關領導、專家,一起探討出用鐵管做支架來固定鐵獅子的方法。
但這次維修再次產生了問題。為了加固四條獅腿,維修人員灌注了膨脹系數小於硫磺合劑的爐渣、砂子、石灰等混合材料。一位專家說,這相當於在獅子腿裡放了根水泥柱子。
王敏之介紹,專家們原以為混凝土的膨脹系數小,不會對獅腿造成傷害,出乎預料的是,這些混合材料遇雨水膨脹,獅子腿部裂紋再度惡化。
“當時的鐵獅子看得人心驚肉跳。”滄州市文物局局長王玉芳說。
國家文物局、河北省文物局成立了搶救保護鐵獅子領導小組。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研究員、專家組組長王丹華指出了情況的迫切:“鐵獅子已不是維修,而是搶救的問題了。”
河北省文物局原副局長謝飛說,當時鐵獅子情況危急,沒人敢決定如何修復。“我拍板,首先把爐渣、沙子的混合材料清理出來。”
2000年,河北省古建所工程師郭建勇接手這一任務。
文物局運來十噸沙子做成沙袋,堆在院內以防萬一。獅子一旦傾覆,摔在沙子上,沒有硬地上慘烈。
“那是最危急的一次。”一位文保專家說。
維修還是“保護式破壞”?
四次維修,但結果都是“病情”愈加危急,一位參加過鐵獅子保護的專家告訴新京報記者,這四次大修,一直走的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的路,下一次的問題往往比上一次來得更猛烈更難以治理,也一直陷於壞了修、修了壞的循環。
一位不願具名的專家則認為,鐵獅子的歷次維修,更像是“保護式破壞”,加劇了鐵獅子的損壞程度。
故宮博物院研究員陸壽麟在2004年接受采訪時說,當初制定保護方案和施工都有不科學的地方。“當然,也要歷史地看待這些失誤,有些保護技術、保護材料甚至科學保護的觀念在當時那個歷史條件下都是不成熟的。文物的科技保護是一門專業性很強的學科,好的願望如果沒有專業化的指導往往會事與願違。滄州鐵獅子的保護是應該好好總結教訓的。”
爭議篇
繼續修繕還是維持現狀?
距2000年大修後,已歷時15年,鐵獅子再沒有進行過修繕。一些文保專家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認為,正是因為吸取了此前幾次大修的“教訓”,現在沒人敢出頭了。
實際上,鐵獅子在2000年掏取出腿部填充物後,滄州文物管理部門曾在全國廣泛征集搶救方案。一位專家認為,這是河北方面想一勞永逸地解決鐵獅子問題。
征集過程將近三年,2003年10月,河北省文物局將方案上報國家文物局審批。
時任河北省文物局副局長的謝飛回憶,因為有幾次維修的教訓在先,專家們在評審時都異常謹慎,“一旦出錯,就是不可逆的,方案最後沒通過。申請維修保護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滄州市文物局局長王玉芳承認,自2003年後的12年,滄州文保部門再沒有向上級打過申請維修保護的報告。
“誰敢動?”王玉芳說,失敗的保護歷史飽受诟病。如果現在提出的方案和技術不夠成熟,鐵獅子便面臨解體的危險。“破壞不可逆,與其冒險,不如維持現有的平穩。”
王玉芳說,此後的12年裡,對鐵獅子的保護一直有著前所未有的謹慎。“省裡相關領導曾說過,在穩定的基礎上不能亂動。”
國家文物局文物保護與考古司司長關強表示,國家文物局對地方文物保護是指導和審批的職能,“不能親自操作制定保護方案,替代地方文物部門的工作。”
關強說,鐵獅子是全國重點保護文物,保護方案的重啟要由地方文保單位向國家文物局提起申請。即便地方文物局沒有專業人員,但可以邀請專家,並借鑒現有的科研成果,提出基本思路,進行立項申請。
沒有維修上的實際進展,但對鐵獅子保護的可行性研究一直未停止。2006年,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承接“十一五”國家科技支撐項目,設立了“鐵質文物綜合保護研究”課題。以鐵獅子為樣本進行了室外大型鐵質文物保護技術的科學研究。
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永昕群介紹,課題組經過數年的科學分析,提出了一個概念性的維修方案:即把獅子現有外支架撤掉,通過穩固的內支撐,做內膽固定,並降低鐵獅子台基的高度。
對於鐵獅生銹的問題,永昕群認為解決的方案是給鐵獅子搭建一個遮雨的“棚子”。“棚子不能像1956年建的那個八角亭那樣低矮,至少要十幾米高,保證通風,就不會潮濕銹蝕。”
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副院長馬清林說,給獅子做內支架的方案現在只是個概念。鐵獅子的狀況已經非常糟糕,做內支架更像是大手術,對於鐵獅子來說,更重要的是日常養護,比如除銹、脫鹽、緩蝕、封護等減緩銹蝕措施。“和人一樣,平時要講養生,不能等著生病住院去解決問題。”
滄州市文物局局長王玉芳認為這是目前為止最成熟的保護方案。但“也僅僅限於是一個概念”。
王玉芳說,即使日常的養護,對文物局來說也是難題。“地方文物局根本沒有專門研究鐵質文物的人員。”王玉芳說,沒辦法,地方小,沒人願來。
馬春志還是希望能早日維修,在馬春志看來,鐵獅子目前仍然弱不禁風,“誰能保證它一直平穩下去?”
國家文物局的表態
“鐵獅子的保護一直是難題。”國家文物局文物保護與考古司司長關強說,一些會議場合碰面時,河北省、滄州市文物局相關人員多次提及鐵獅子,“但都是口頭上的。”
“獅子本體裂縫多形成於八九十年代的維修,至於現在銹蝕達到什麼危害程度,不能憑印象、感覺說話。必須有監測數據、照片等分析。”關強說,“我們也讓河北省和滄州方面提供數據資料,但始終沒有收到。”
關強表示,國家文物局會再次督促河北省文物局提供相關數據,如果危險嚴重,將指導地方文物部門采取措施。
2011年,一座總重量120噸的新鐵獅子,作為“滄州象征”安放在市區的獅城公園。據相關報道,新獅子壽命大概是2000年。而建造的原因是:由於老獅子年代久遠、破損嚴重,市政府決定重鑄鐵獅子,延續滄州鐵獅子的雄姿。
曾任職於滄州地區文保所,和老獅子打了一輩子交道的王敏之一次也沒去過獅城公園,從照片上看新獅子,總覺得哪裡不對。老獅子頭部和尾巴完整時,沒有照片資料,無人知曉當初模樣。復原後的新獅子,反倒沒有老獅子那般威武。王敏之說,還是老獅子耐看,就像斷臂的維納斯一樣。
馬清林說,作為物質的鐵獅子,終有一天會消失,它歷經千年,是否還能再堅持另一個千年?這是歷史留給保護者的一次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