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頭
日期:2016/12/15 0:25:39   編輯:古代建築史這期的主題是“角落”,我卻想到了一個很有福建和台灣味的詞:角頭。
假如你熟悉一些台灣音樂人,比如陳建年、巴奈和紀曉君,也許你同時聽過他們的唱片公司“角頭音樂”。其實在台灣,角頭,不全是“黑社會一方老大”的意思。在台灣的很多地方,都分為若干角頭,比如台南佳裡有十七角頭,小琉球有四個角頭白沙尾角、天台角、杉板路角、大寮角等等。每個角頭有各自的“角頭廟”,而居民也自然分屬各個角頭,受角頭廟的保庇,在廟會時一同出資出力。甚至於孩子出生,要到廟裡請神明做寄名父母;老人去世,也要到廟裡報廟銷戶。
角頭,就是自己的那一方水土。就如同陳建年在《鄉愁》中唱的:“鄉愁/不是在別後才湧起的嗎/而我依舊踏在故鄉的土地上/心緒 /為何無端的翻騰/只因為父親曾對我說/這片地原本是我們的啊”……
我的印象中,我們福州只有古村林浦與琅岐是和台灣一樣分為若干角頭的,以至於向一個林浦人提另一個林浦人,他會問一聲“他是哪個角的?”。一般的村子沒那麼復雜,但也自有其組織。不論城裡鄉下,在福建和台灣,神界和人間共用的基層組織是境和社兩級。境大致相當於鄉或者坊,下轄若干大致相當於村的社。境有境主,境主很多都是王爺,和他的夫人並排坐著。社的主神就是大家熟知的土地公。有比境大的嗎?有,城隍。
福州復初庵 境主王爺
按照福州的慣常,境主比較有威權,境一級的廟也大多規模宏大。不過,境主也不一定就是廟裡最大的神,也許有更高神格的坐在中間,他只能坐在一邊。其實大家也沒有分得那麼清楚,“有拜有保庇”,不是麼。
神並不是年年歲歲坐在廟裡的,既然他有轄區,他就應當去巡視。這叫“繞境”,人們抬著神像繞行整個境,便得了個合境平安。繞境的隊伍是很長的,有人扮成神的部將,也有人扛著傘蓋、執事牌等等儀仗,浩浩蕩蕩,鑼鼓铿锵,鞭炮噼裡啪啦,人也和神一同陶醉了。
福州斗池堂繞境
不過現在年輕人對廟會感興趣的少了,老年人又漸漸體力不支,於是辦廟會成了一件難事,大家有了錢,人手卻不夠。民俗也就漸漸淡化了。
福州民居正廳中間,八卦和符令
我曾經訪問過這樣一座老宅,正廳中間太師壁上的八卦旁邊貼了三張鎮宅符令。老人說,靠右手和下面有朱砂勾過的是臨水宮臨水夫人的符,靠左手是本境李仁達大王的符。李大王本是五代閩國的大將,大敗了入侵的南唐軍,故此被奉為神明,號為“護國留侯”。
我問老人廟會的日期。他說,原本是正月十五連頭尾三天,全在夜裡。後來因為參加廟會的人年紀都大了,晚上走路怕天黑跌倒,就奏請大王改到白天。大王體恤老弟子們,便恩准了。
我看到這寫著“鎮宅驅邪”的符令,卻別有一種心情。因為我曾在另一座老宅的太師壁上見過它。無疑,那座老宅也在李大王的庇佑之下。但那座精美安適的老宅已經面臨拆遷,屋瓦都被揭掉了;時隔半年,竟然拆得連地基都難覓蹤跡。
雖然出門不易,但是神明也不會覺得無聊。福州廟宇的空間很大,而且和西方的教堂類似,是公共空間,大家都可以去。平時總有人在裡面打麻將或者打一種叫“四色”的紙牌,而到了神誕的時候,就會有人張羅演戲酬神。這就要說到福州廟的戲台了。
福州的廟,常見的布局是進門背後是戲台,兩邊是帶走廊的兩層樓,女眷和小孩可以在樓上看戲,男人們坐在戲台前的天井裡看,而神呢,坐在神殿裡看。在那個缺少娛樂的年代,看戲是一種略為奢侈的享受,而一起看戲也是一種很好的集體社交。為了神,更為了人,福州有了很多漂亮的戲台。
福州新店榕北行台戲台
我想介紹給大家的這座廟和戲台,它並不是以精美見長的,年代也不久遠,1930年代的產物。但是我有不少建築相關的朋友看過了都覺得它的空間值得一提。這座廟進門就是一個很大的分前後台的戲台,兩側是看戲樓,戲台對面是神殿。戲台,連同“觀眾席”所在的殿宇裝了竹條天花,還開了一個覆斗天窗;這殿宇和神殿又有高度差,光線便從中間穿透進來。
福州新店榕北行台看戲樓
從戲台上看神殿
我的豆瓣好友說,這簡直就是個戲院嘛!沒錯,這裡當年能容納幾百人看戲,現在也還在演出。這不僅僅是崇拜場所,甚至不僅僅是看戲的地方;它就是鄉間的俱樂部,增進神與人和人與神關系的平台。
福州有那麼幾處地方,比如水部尚書廟,以“躲債戲”著稱。假如年關將近,欠的錢卻還不了,就拉低帽檐走進廟裡,台上铿锵咿呀,台下看戲的苦命人也得到了神的庇護:沒有人會在這時候進廟裡討債,因為神明會為此生氣的。於是唱了一夜的跨年戲後,出門便是正月,正月照例也是不討債的,這一下便是挨過去了。
不過,福州人還不滿足於一起去廟裡拜神,有一種習俗是各家把神請進家裡供奉,稱為“做社把”。做社把的宅子會打扮得像廟宇一樣,有燈籠,有橫幅和匾額。神明住進大廳正中,和人生活在了一起。
做社把時供奉田都元帥的宅子
老宅裡供奉著田都元帥
現在的新公寓新小區裡,很難有這樣大的空間去做社把了。不用說桌子擺不下,新裝修的房子雖然生活安適,但怎麼看都不像老房子那樣仿佛為了“禮”而生。
的確,福州的老房子是知禮的,嚴正的。
福州林浦老宅
看這張仰拍的照片,這是福州老宅的心髒區域。照片最上方是燈梁,橫跨在房屋中,微微隆起,描金彩畫,上面有三個燈鉤,用來掛燈籠。燈在福建和台灣的象征意義是很大的,因為燈和“丁”諧音,人丁興旺是中國人傳統家庭觀的重心。許多老宅遭遇拆遷時,主人都要把燈梁拆下帶走,以利家族的延續。
燈梁還是一道線,過了這條線,就不是生活區,而是神明和祖宗的區域。在太師壁前,神和人又會聚在一起,但又高下有別。按照神比人大的原則,如果神像安放在正中,祖宗牌位或者香位便安在神像右手邊的位置;也有一些宅子在太師壁兩邊門頂上做出龛來,那麼也是神在左祖宗在右。因為在福建和台灣,面向室內時候的右手邊被稱為“大邊”,不僅神和人的位置要以此而定,住房的長幼分配也與此相關,甚至建造房子的時候,木料較大的一端也要朝向大邊。有些信念就是那樣根深蒂固。
神在這裡,祖宗在這裡。人便要用最好的裝飾來光耀他們。
福州老宅裡的供桌
從下往上說吧。神像首先要有地方安放,那就要有供桌。供桌是分兩件的,一是長案,二是八仙桌。長案的兩頭要正好抵到太師壁的屏柱,這是規矩。在桌前朝外看,不能看到屋檐的檐口檩條,又必須看到天空,不能被前一進的屋頂完全擋住,這也是規矩。
福州老宅
太師壁往上則是裝飾最集中的部分。有的橫枋刻著八卦和鳳凰,有的屏柱頭上的插把雕著劉海戲金蟾和麻姑獻壽,而橫枋到屋頂這一部分“看架”的花樣可就多了。在早期,這部分是做成波浪形的彎枋,上面托起一斗三升;但往後就出現了數不勝數的變化,有雕成花瓶花朵形狀的,有雕成環卷書卷形狀的,上面有人物花鳥,還有各種吉利圖案和字樣,常常見到的是“福祿壽喜”和“長發其祥”,這可是每家都不一樣的。有繁缛的也有樸素的,有富貴的也有清雅的,全憑房主喜好,這就是規矩裡的自由嘛。
福州老宅看架局部
福州老宅看架正中,八卦、星斗和旗桿
跨出了燈梁,那可全是人的區域了,可以嬉戲,可以一家子吃飯,可以待客,哭笑自由,喜悲隨心所欲。讓人感到莊嚴仍在的,只有那脊檩也就是房子最頂橫梁上的“紫薇銮駕”四個字,不過話說回來,神和人不都是在那不動的紫薇星也就是北極星下面嗎?這房子,仿佛就是一個小小的天地!
在人居的地方,福州老宅可奢可儉,但全以舒適為主。大廳地板是架空的木地板,防潮又潔淨,而靠近屋檐的地方卻換成了大石板,夏季的驟雨哪怕是台風過後,石板上的積水都能很快被清理干淨。大廳朝兩邊的房間開門,這門上有時候做了精巧的圖案,有時候還是獨特的拼字窗;但來訪的客人在賞玩之余,卻不能窺得房裡絲毫。房間裡又是一個安樂窩,高的房子裡做小閣樓,閣樓上面儲物,下面安放大床,光線好的朝外區域是書桌,這就是福州人的居所。
福州的雕花格扇門
福州的文字格扇門
福州老宅
但是在室外看,福州的老房子們總是那麼樸素而不張揚。它很寬闊,屋頂平坦,只是在末尾有揮向天空的弧線。這是平和卻不屈的曲線。假如繞過分隔內外的門屏到了門外,會有更明顯的感受。
福州朱紫坊薩鎮冰故居
即便是出過清代海軍司令、民國福建省長薩鎮冰那樣的顯貴,老宅子也無非是把封火山牆的牆頭做得更高。一般的家宅,門外往往只是做個小小的門罩罷了,為自己和他人遮擋一下雨水。這不像閩南紅磚建築,張揚的外表,水車堵、腰堵和對看堵上磚雕和灰塑彩畫讓人目不暇接,福州的建築外表是樸素的,經常的雕花總是在裡面,外人無從窺探。
但福州人在這時候仍然忘不了規矩和風水。假如對面有路口直沖著門,那麼就畫上獅子銜劍來克制之。
福州老宅門罩
福州老宅門外獅子銜劍
獅子銜劍像是拒人千裡之外一般,但這不影響福州人的溫情。記得第一次探訪這座老宅,有只小獅子狗出來嗅嗅我和同伴的腳搖著尾巴(它長得和畫上的獅子還真有些像呢!),老主人讓我們進去看那描金的雕花。後來一次臨近年關,出於安全意識,老宅裡有其他人拒絕了我們的探訪。我只聽老主人和別人爭了起來:“都是客人,哪有不讓人家進來的呢!”
與其說福州的老宅子有門有牆有門屏,倒不如說是心裡有一道門。
福州老宅的六離門
有些福州老宅是沒有牆的木屋,會出現這種一米多高的腰門。這種腰門,蘇州叫法是矮闼,台灣叫福州門,福州叫六離門。其本來功能是為了保持通風采光同時做區隔,防止幼兒跑出家禽家畜進入,但是傳說中,是因為洪承疇的母親恥於再見降清的兒子,又因兒子有權勢不得不見,就在六離門相見,讓兒子明白,做了貳臣,即使見到母親的臉卻再進不得家門。
福州人的這個傳說正體現了他們的價值觀,開放中見保守,保守裡求開放的心態。家,多麼像小小的角頭呀。我們再說林浦村,那裡的各個出口都有神壇,共保邪穢莫入,合境平安;但是神壇的地點卻是路亭,備好了茶水,等那遠行的人到這裡坐一坐,品一品鄉間的溫情,沾一沾神佛的靈氣。
福州林浦路亭——玄帝亭,供奉玄天上帝
福州是個傳統的城市。古雅的語言,傳統的信仰讓這塊土地古意盎然,而理學和科舉的興旺更讓它有了“海濱鄒魯”的名聲。
福州更是個現代的城市。作為五口通商城市之一,福州是中國最早接觸到西洋風潮的城市之一。那些懷著東方夢的西方人也把西方的建築風格帶到了福州,福州人也漸漸把洋房的元素植入自己的建築中。
福州老宅門券
看,這是老宅的門券,西方文明與東方文明的碰撞痕跡。這裡的牆體本身是福州傳統的土牆,而門券用了西方的半圓券,還做出了磚角疊澀。但西方真的有和這嚴格一致的門券嗎?恐怕也沒有,這只是一種福州style,一種學習和改良。
福州土樓和洋樓並肩
在看這一處,傳統的土樓和青磚洋樓肩並肩。這樣的景象總是不經意地出現在福州。那土樓仿佛上承漢代的堡塢,而那洋樓卻透出一種舶來品的氣味。但這洋樓真的是原裝嗎?並不是,它的山牆做出雲朵一樣的弧形,那正是福州傳統的山牆形狀的變體,古老的建築語匯就這樣在洋樓身上延續。
是啊,傳統的符號是那樣被人們鐘愛。看那馬廠街忠廬,三十年代的洋房別墅,竟然也做了傳統的牆頭牌堵,和薩鎮冰故居的很是相像。是戀舊戀功名,還是愛一方山水?
福州忠廬大門
那答案也許是:“而我依舊踏在故鄉的土地上”。
可那故鄉還是舊時的故鄉嗎?
人們都喜歡改變,但有些人希望堅持。
有了洋樓以後,我們還有了電影和電影院,有了電視機。很多宮廟做神誕都改放電影,甚至還有善信獻電視機給神明(不知道他怎麼換台)。但,還有堅持演戲的,假如資金不夠就演布袋戲,也要把這神人共樂的傳統延續下去。
西營裡長生堂為主神南斗楊真人演祝壽戲
有許多閩劇班子,正是靠一場場酬神戲生存。這是西營裡長生堂為主神南斗楊真人演祝壽戲,看舞台前方的黑影,那是來看戲的南斗楊真人,令牌代替了神的存在,而為演員喝彩的,是西營裡“角頭”的街坊鄰居們。
可是楊真人只有小小一間廟,沒有辦法在裡面演戲甚至擺宴祝壽,只能屈尊移駕出來過生日。
當人的居住訴求被放大時,神的訴求也許是被忽視了。福州有許多廟被拆遷,有更多的老房子和老街區也在推土機下消失。人們住進了新家,也許只帶走了老宅的燈梁。有些人把龍舟都帶走了,卻發現沒有當年的河道賽龍舟,更找不到那麼多熱衷於此的人。
離了土地和人民,境社還是原來的境社嗎?
在當下,文化的傳承,比在洋樓上用上傳統建築的元素,要難多了。
我最近正在讀林會承的《台灣傳統建築手冊·形式與做法篇》,讀到一句話“每見屋主投注於心中的心血,內心總是感動不已”,我也為這句話感動不已。在福州我見過許多精雕細刻的廳堂,我也見過匠心獨運別具一格的小院,繁缛與簡潔對比強烈,但不變的是對家的熱愛,對家園的熱愛。
我的朋友記錄過一座非常精美的老宅,它的建造者想必是太愛這個家了,就把老宅的門額改為家廟,囑咐子孫不得賣掉此宅,否則背棄祖宗不得善終。後人都依從祖訓善自守之,但無奈的是最終老宅沒有躲過拆遷。
傳統和文化在當下是奢侈品,而對家園的熱愛,一直都是無價的。只是有些人把珍寶放在塵埃裡還踏上一腳,它便沒有了昔日的光彩,四分五裂。
你的角頭,還在嗎?在山的那一邊,還是只能在你的心裡?
(來源:微信公眾號福州老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