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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鎮案例 一個小鎮的文化復興

日期:2016/12/13 22:43:59      編輯:古建築紀錄

  烏鎮國際戲劇節期間,西柵景區隨處可見各國的嘉年華表演。但陳向宏強調,戲劇節不是烏鎮的未來,大劇院、木心美術館……都只是他計劃的一部分,他希望烏鎮的孩子從小在這裡就能接觸到國際級的戲劇、美術…… (何立斌/圖)
  
  2010年3月15日,建築師姚仁喜接到導演賴聲川的電話,讓他第二天飛去烏鎮,設計一個現代劇場,這個劇場2011年11月就要投入使用。姚仁喜不喜歡別人告訴他第二天該做什麼,況且工期這麼短;電話那頭,賴聲川接著說:這裡就是“楚門的世界”。姚仁喜的興趣一下子被調動起來。
  《楚門的世界》是一部美國電影:楚門從小生活在一個小城裡,直到他結婚、生子後才發現,身邊所有的人,包括妻子都是演員,整個城市就是為他建構出來的。
  烏鎮西柵老街上的民宿房東曹阿姨沒看過《楚門的世界》。但自從烏鎮變成“我們公司”,曹阿姨的生活確實發生了不小的改變:窗外的西市河曾是臭水溝,現在每天都有木船載著游客駛過;河裡已經沒有魚蝦,但街坊扮演的漁夫和鸬鹚依然立在船頭;成家的兒女早已搬出烏鎮,西市河是臭水溝的時候,他們偶爾回來吃飯,現在他們每天都回來吃晚飯,看窗外水一樣斑斓流過的游人。
  2013年5月8日,烏鎮國際戲劇節開幕前一天,料理完店裡的事情,曹阿姨和店裡的老姐妹抽空去看烏鎮大劇院。“明天就開幕了嘛,今天肯定漂亮!”坐渡船、走路、到目的地,在大劇院外面兜兜轉轉一小時,曹阿姨心滿意足。回到自己經營的民宿,擰開收音機,依舊有滋有味地聽越劇《梁祝》、《紅樓夢》。
  民宿天天客滿。戲劇節帶來的不同是客人們紛紛晚歸。5月9日戲劇節開幕,為了給晚歸的客人開門,曹阿姨起夜5次。一個女孩去看開幕大戲《如夢之夢》,回來連說“好看”。與曹阿姨的民宿同在一條街上、賣蘿卜絲餅的老板卻“幽怨”地抱怨:游客都扎堆看街頭的嘉年華表演去了,忘了買餅。
  戲劇節為烏鎮帶來熱鬧:烏鎮西柵書場每天下午都有評彈和相聲大會,誰都可以聽,不要錢。如果不下雨,書場旁邊的日月劇場每晚露天放映《南征北戰》一類革命題材老電影。人們在河風的吹拂下,在古老江南民居圍合而成的灰白院落裡駐足觀看。
 

  “青年競演”環節開幕,評委們剪彩時才發現沒有任何道具,只好以手比作剪刀,隔空剪彩。晚上眾人歡聚一堂,黃磊(左)、賴聲川在攝影師的要求下,重演這一幕。 (南方周末資料圖)
  
  小鎮建個大劇院,該不該
  “一個劇場10萬個螺絲釘,你怎麼知道哪個松了,哪個管理環節或者後台突然出現問題?謝天謝地,這次我們同時開了6個劇場,沒出什麼問題。”烏鎮戲劇節藝術總監賴聲川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6個劇場中有5個是在原有建築基礎上改建而成的。賴聲川親自設計改建項目,他攜帶一把尺,紅外線射出去,這把尺能自動計算出被測物體與賴聲川之間的距離。尺子是姚仁喜送的。賴聲川很喜歡,又找了一把,送給烏鎮戲劇節主席、烏鎮旅游股份有限公司總裁陳向宏。陳向宏也是營造愛好者,事實上,整個烏鎮西柵景區,從街區整體風貌、周圍水系植被配伍,到一棟房子的結構、布局,甚至街邊路燈、商鋪招牌,都出自陳向宏之筆。而西柵是烏鎮戲劇節的大本營。
  簇新的烏鎮大劇院,尚有裝修過後的味道。開幕大戲《如夢之夢》在這裡上演。演員許晴繞著回字形的舞台,袅袅婷婷一圈一圈行走,8個小時演下來,許晴在台上走的路至少有五六公裡。戲裡,許晴扮演上海灘名妓顧香蘭。顧香蘭一圈圈行走,似乎是《如夢之夢》主題最直觀的表達:世上因果相循,我的夢境裡嵌套你的夢境,你的人生裡有我的人生。
  而大劇院本身,就是一場“如夢之夢”。
  回到2010年,姚仁喜接題,為烏鎮建造一座大劇院。這座劇院要能同時容納1200座和600座的兩個劇場。對姚仁喜來說,挑戰在於如何造一座現代化劇院,而不破壞周邊景觀。大劇院選址在西柵主體街區之外的一片桃樹地上,雖有水系植被的間隔,但現代劇場要求至少26米的挑高,對附近兩層的江南磚木結構建築來說,仍是龐然大物。
  姚仁喜的解決之道是讓“大”回歸“小”。兩個劇場“背靠背”共用一個舞台。平時,一堵隔音牆把兩個劇場一分為二;如有需要,隔音牆打開,兩個劇場合二為一。這樣做,也讓建築兩邊低矮下來,更接近周邊其他建築物的高度。
  烏鎮是水鄉,陳向宏希望,這兩個背靠背的劇場采用並蒂蓮的造型。姚仁喜把這個要求落實在圖紙上,變成兩個相互依靠的橢圓形水上建築。
  在大元建築事務所內部,烏鎮大劇院的內外建築結構,被更多地比喻為蛋黃和蛋殼。蛋黃是兩個橢圓形的劇場。一個外立面塗金箔,一個外立面塗銀箔。兩個蛋殼,一虛一實。虛的用玻璃幕牆,外面飾以木窗花。這些窗花都是業主多年從周邊收集到的老船木。仔細看,上面有蛀孔。實的蛋殼是厚實的京磚砌成的若干片弧形的牆,每兩片牆之間有落地的玻璃窗。近乎矩形的窗框,像一個個巨大的取景框。
  烏鎮大劇院土建成本大約1.3億;室內裝修1億;機電安裝1.7億。
  戲劇節開幕,質疑聲隨之而來:“花四五個億蓋劇場,每年的維護費不會低於三千萬。在烏鎮,這可能嗎?”“各行各業的人民都在做各種國際大夢……希望不是又花幾億造劇場立牌坊空運幾百個老外上街做狀打鬧,最後做了一個巨大的肥皂泡爆掉。”
  “劇場建築結構跨距大,空間高度高,音效及舞台設備復雜,公共空間比例也大,單位造價比一般建築高是正常的。以國際水平的劇院來說,烏鎮大劇院的投資是合理的。”姚仁喜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烏鎮水劇場的所在地,以前是一片甲魚塘。陳向宏改造西柵的辦法是“以舊修舊”。 (黃俊梁/圖)

 

  烏鎮大劇院建造過程中,其他五個劇場的改造也緊鑼密鼓地進行。
  國樂劇場原是有六百年歷史的老戲台。戲台有頂,飾以精美木雕,但觀眾需站在露天看戲。賴聲川決定把它變成一個室內劇場,“既可以演傳統戲,又可以演現代戲。”為此,需要把戲台下面的觀眾區墊高50厘米,然後再搭觀眾席、搭屋頂。
  對賴聲川來說,國樂劇場最不可思議之處是它有一排後門,打開來就是一條河。“這對於世界上任何一個導演,都是很大的誘惑。”設想戲在6點半開演。觀眾進場的時候,透過戲劇場的後門看到太陽慢慢下山,余晖籠罩著一條河和河邊的菖蒲。  
  賴聲川對美國現代劇場教父級人物羅伯特•布魯斯汀和美國華裔劇作家黃哲倫說:“我希望你們的作品在珠寶一樣的建築裡上演。”  
  “珠寶一樣”的建築就是國樂劇院。  
  最終,黃哲倫帶來了《鐵軌之舞》,作品以1867年泛美鐵路修建過程中,華裔勞工的一次罷工為藍本,其中大量使用了中國傳統戲曲的元素。羅伯特•布魯斯汀帶來了“莎士比亞三部曲”的收官之作《最後的遺囑》。讓賴聲川覺得格外有趣的是,莎士比亞時代的劇場像國樂劇場一樣,三面有包廂,包廂裡坐著達官貴人。戲台下面、販夫走卒站著看戲,他們的觀賞位置更靠前、更居中,但票價卻最便宜。  
  秀水廊戲園和蚌灣劇場與國樂劇場隔一條西市河相望。兩個劇場原是倉庫。  
  沈家戲園坐落在一條窄窄的長巷裡。門口一個小小的木頭招牌。“你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在別的地方,你可能期待木頭招牌上寫著‘按摩店’或‘酒廊’,但在烏鎮,它是一個劇場。”賴聲川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賴聲川在烏鎮的“家”與沈家戲園在同一個院落。院落曾是一個烏鎮望族的五進大宅,戲園在第三進,賴聲川的“家”在第四進。其他幾進被開辟為烏鎮戲劇節的大本營,戲劇節的工作人員在那裡辦公。古民居私密的空間設計加上現代化的隔音設備,使得各進之間各行其是,互不干擾。  
  烏鎮戲劇節開幕,沈家戲園成為“小鎮對話”的舉辦地。羅伯特•布魯斯汀、黃哲倫、金諾•芭芭、賴聲川、田沁鑫、葉錦添每天下午在沈家戲園開講……聽眾憑預約,可免費入場。工作人員在觀眾席擺放中式圈椅和高挑的茶幾,幾上放置蓋碗,杯內是泡好的菊花茶。賴聲川經常敦促聽眾:諸位,那個茶是可以喝的,我們的目的就是跟大家坐在一起喝茶。 
  沈家戲園閒適,蚌灣小劇場則是青年戲劇人打擂台的地方。烏鎮戲劇節特設“青年競演”環節。主創年齡限定在35周歲以下,演職團隊不得超過5人,參賽劇目時長不得超過40分鐘,且必須使用三樣道具:收音機、水盆、手電筒。  
  5月10日“青年競演”開幕剪彩,突然發現沒有剪彩的道具,評委賴聲川、黃磊和史航干脆用手指虛擬剪刀,隔空剪彩。青年參賽者把他們的評委當作戲仿對象。短劇《芭芭媽媽》把賴聲川的《如夢之夢》揶揄為“你和你的夢”,並且在台詞裡大呼“8個小時,太長了”;把另一位評委田沁鑫的《青蛇》被揶揄為“你和你妹”,莎翁名劇《哈姆雷特》被揶揄為“你和你嬸兒”。這出劇最終獲得單元最佳戲劇獎,除了每個劇組會得到的3000元演出補貼外,還拿到了20萬獎金。 
  “青年競演”賽程過半,尤金諾•芭芭帶領歐丁劇場在蚌灣劇場對面的秀水廊劇園上演代表作《鯨魚骨骸內》。 
  來烏鎮前,尤金諾•芭芭對中國全部的了解就是戲曲表演藝術家裴艷玲,“裴艷玲就是中國,中國就是裴艷玲。”來到烏鎮,尤金諾•芭芭發現烏鎮和自己耕耘多年的丹麥小鎮赫斯特堡頗有幾分相像。 
  1960年代,人口3.4萬的小鎮赫斯特堡日漸蕭條。小鎮把尤金諾•芭芭和他創辦的諾丁劇團請到鎮上,初衷是“如果鎮上有文化生活,年輕人是不是就不會離開”。 
  不過,尤金諾•芭芭多年的搭檔、諾丁劇團的老演員揚•菲爾斯列夫很快發現烏鎮的秘密:街上沒有超市;看不見當地小孩;街邊的房子都是商店,人們早晨來上班,晚上離開。像個“主題公園”,但菲爾斯列夫覺得“還好”:“不像迪士尼,什麼東西都是塑料的,在這裡你能看到老房子、老家具。”
  參加嘉年華表演的“凌雲焰肢體游擊隊”也看出了烏鎮的秘密,主創李凝發現:烏鎮是一個“空殼”,沒有原住民,街上熙來攘往的要麼是游客,要麼是旅游業從業者。  
  西柵有很多空房子。李凝把其中一間選定為自己的表演場所:他嗚咽著敲擊上鎖的房門,從沒上鎖的窗戶爬進爬出。李凝近乎裸體,頭上罩著一個骯髒的內褲,肩膀處裹著一條彈力布,下身穿丁字褲。其他兩位男演員一位穿著睡裙捶門,一位穿著保安制服,站在一邊做冷漠旁觀狀。 
  只要街上有動靜,人們立刻圍攏上來。民宿的服務員、商店售貨員端著飯碗追過來,街上閒逛的游客更不用說。這讓陳方舟很興奮:“這說明戲劇有很多潛在觀眾。” 
  陳方舟是北京青年劇團三拓旗劇團的項目經理。他帶劇社七八位演員在烏鎮露天的水劇場上,表演融合評彈、傩劇的肢體戲劇。他們的表演場地水劇場,以江南建築斑駁的山牆為背景。兩塊相望的水上舞台被綠水隔開。離舞台不遠的水面上有一座殘橋。觀眾席在臨水的小丘上,由一排排順著地勢蜿蜒的防水木條拼成。
  尤金諾•芭芭很喜歡這座露天劇場,他不知道那片水域原來是一個甲魚塘,被改建成露天劇場的時候,沒人想到有一天烏鎮會辦戲劇節。


  曾經破敗不堪的西柵一隅,現在是盛庭會所所在地。如今在西市河北岸,短短幾百米就有兩三個“世界小型豪華酒店組織成員”。 (受訪者供圖)
  
  從鳥鎮到烏鎮
  黃磊自稱烏鎮國際戲劇節的第一個“小線頭”。
  “我從沒參加過任何一個國際戲劇節,但我參加過‘趴體(party)’。我們這個戲劇節就是一個‘大趴體’。”烏鎮戲劇節的總監制黃磊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12年前,黃磊帶著攝制組到橫店看景,很不滿意,在飛機讀物上看到一篇報道,講“鳥鎮”,立刻被吸引住了,直到真的去了那裡,才發現這裡叫“烏鎮”。
  當時公路上甚至沒有指向烏鎮的醒目路標。一行人到達烏鎮東柵的時候,已是傍晚。景區大門關閉,但供景區工作人員出入的小門虛掩未鎖。推開小門,黃磊看見古意盎然的街道,炊煙袅袅,有人洗衣,有人做飯。“我突然覺得我來過這個地方。”黃磊決定,《似水年華》就在烏鎮拍了。
  有劇組來,景區管委會要20萬場租,先付10萬,剩下的拍完片再付。
  劇情需要,劇組在河上搭了一座廊橋,橋上掛滿各種形狀的白燈籠。為了這座橋,陳向宏跟黃磊打了一架。
  陳向宏是地道的烏鎮土著。早年,陳向宏曾在烏鎮縫紉機廠做過6年工,之後到審計局查了一年賬;從審計局出來做團干部。“團干部什麼也沒有,你要去求人辦事。”陳向宏說。經過團干部的歷練,他又做了市委書記的秘書、鄉黨委書記,最後到桐鄉市政府辦公室當主任。
  1999年,烏鎮發生了一起火災。時任桐鄉市政府辦主任的陳向宏被派去處理災後事宜。曾因水路而興的烏鎮,因在公路網中不占地利日漸破敗,在桐鄉市13個鄉鎮中排名最後。缫絲、造紙、水泥、皮革工廠排放的污水讓流經烏鎮的東市河、西市河變成兩條臭水溝。過去的枕水人家大多變成老人和外來務工人員的居所,年輕人紛紛到鎮外生活。鎮上的老屋破敗,晚砌的紅磚和原本的青磚犬牙交錯。無人的空宅裸露著沒有玻璃的黑洞洞的窗戶。
  火災處理得力,陳向宏被調任“烏鎮古鎮保護和開發管委會主任”和“烏鎮旅游公司董事長兼法定代表人”。兩年後,又兼任桐鄉市政協副主席、市旅游局局長、烏鎮鎮黨委書記、烏鎮旅游開發公司總經理。
  當時,周莊、同裡已經名揚天下,桐鄉以破敗的烏鎮古鎮為起點,發展旅游,陳向宏自己都覺得這是奇想。全鎮惟一現成的旅游資源是年接待3萬人次的茅盾故居。同濟大學城市規劃學院教授阮儀三畫出茅盾故居兩側兩百米范圍內的改造設計圖,其余1100余米的改造設計圖由陳向宏自己完成,“因為沒錢”。
  最初,陳向宏畫的圖,像兒童簡筆畫。後來他念MBA,同學問:陳向宏是誰?有人回答:就是天天畫圖的那個。
  作為旅游景點,烏鎮1.0版是東柵大街。動手之前,陳向宏數次造訪周莊、同裡,街頭巷尾,舉著相機,到處拍照。陳向宏在周莊、同裡模式基礎上做“減法”:拆掉新房子,保留老房子;撬開水泥路,重鋪麻石條;外遷7個工廠;把高壓線、低壓線、有線電視線、電話線埋入地下。
  十個老頭看不慣這種敗家子做法,天天站在一座石橋上開罵。陳向宏不聲不響,繼續做事:大修已基本坍塌的幫岸、河埠石橋;在周邊租用30畝荒地,堆放從河中清出的淤泥,30畝地不夠用,又租用100畝;在景區大門外,劃52畝地建停車場。大家都以為這個36歲的鄉鎮干部瘋了:誰會到烏鎮旅游?
  2000年,東柵開張,到2003年,累計上交稅收2700萬元,2004年稅後利潤3550萬元,改造工程所借貸款全部還清。
  像中國很多旅游景點一樣,浙江省桐鄉市有兩個烏鎮——一個是作為行政區劃的烏鎮,其街道、民居、商鋪、居民穿著打扮、行為舉止跟中國任何一個城鎮沒什麼兩樣;另一個是作為旅游目的地的烏鎮,經過一番修整,呈現著清末民初的古風。身為復古烏鎮的CEO,陳向宏不能容忍自己的地盤裡任何“多余”的東西。
  現在,一個不知哪裡來的劇組,居然在烏鎮隨便造橋!
  “把橋拆了!這裡歸我管!”
  陳向宏和黃磊吵得不可開交,把黃磊的劇本要過去看了後,雙方各退一步:拍完戲拆橋。過了兩天,陳向宏讓人捎話:剩下的10萬場租不要了。
  2003年,電視劇《似水年華》播出。恰逢SARS時期,人們躲在家中無處可去。在瘟疫流行的恐慌中,這部講述烏鎮男人和台灣女人之間纏綿悱恻愛情故事的電視劇收獲了奇高的收視率。劇中人不斷提及“烏鎮”,好事的觀眾一查:中國還真有個地方叫烏鎮。一時烏鎮名聲大振。陳向宏和黃磊從此以大哥、小弟相稱。
  從烏鎮到烏托邦
  2005年,黃磊再訪烏鎮,發現“大哥”正忙著把他的旅游王國從東柵擴展到西柵。按照水鄉的講究,東柵是鎮上,西柵屬於鄉角,與農村接壤。“鄉是鄉,鄉角是鄉角,鎮是鎮”,西柵和東柵理應有不同的保護模式。此時西柵老街上的居民已被悉數遷出。
  烏鎮原本有許多富庶人家,1949年之前,大戶人家躲避戰亂,留下大批無主空屋。1953年政府實行公租房政策,私房收歸房管所。到2005年,西柵70%的住戶住在房管所的公房裡;30%的住戶擁有所住房屋的產權。且公房戶和私房戶往往混雜在同一個單體建築裡。
  陳向宏認為,東柵改造由於沒有觸及產權,帶來很多問題:保護區和生活區合一,每天幾萬人進進出出,一些住戶深受其擾。因為擾民問題,游客留不下來,白天搖著小紅旗來,下午五點景區落鎖,必須走。另一方面,由於沒有房屋產權,東柵的保護只能是“表皮保護”:不涉及民居內部結構、功能的調整。更重要的是,陳向宏要按照他的理想和記憶,復原一片古鎮街區,產權問題不解決,這事沒法干。
  西柵改造工程開始之前,烏鎮旅游股份有限公司幫助“公房戶”取得居住房屋產權,接著又將他們手中的房產收購過來;對“私房戶”勸搬,並“按照城鎮拆遷條例”進行補償。烏鎮長大的吳婷婷說,大部分住戶樂得如此:老屋破敗不堪,賣了,可以到桐鄉市買樓。也有人不滿,連續三天把糞桶倒在陳向宏辦公室門口。前三天,陳向宏忍了,第四天,他到派出所報了案。
  陳向宏來不及仔細消化反對的聲音,按部就班地實施自己的計劃。
  西市河從東到西穿過西柵,河北岸原本有較密集的老房子,南岸是一片野地。陳向宏叫人在周邊地區收購石料、磚瓦、木窗、木雕、匾額、家具等老式民居的構件,在北岸修葺老房子,在南岸“無中生有”蓋新房。由於建材和營造方法的相近,西市河南北兩岸渾然一體。
  2007年,黃磊再到烏鎮,陳向宏筆下的西柵設計圖,已經活脫脫變成三維立體的烏托邦。
  陳向宏不許黃磊在東柵造橋,自己卻在西柵加蓋了53座石橋。這些石橋連綴西市河南北兩岸的建築。那些建築多為民宿和商鋪。
  上百家民宿由挑選出的、上百對本地夫婦經營,他們被稱作“房東”。“房東”只管照看民宿,旅客由“游客中心”統一分配,住宿費用收歸烏鎮旅游公司;房東可在店內經營餐飲,餐飲收支由他們自己掌控。統一經營之下的局部放開,既避免了其他旅游景點民宿互相拉客的惡性競爭,又讓“房東”有一定程度的積極性。很多烏鎮原住民想到西柵當“房東”,但“房東”競爭激烈,每年都要進行“考試”,一次考試不合格“就下去”。
  上百家店鋪與民宿交錯分布在小巷兩側。西柵的商鋪內不允許有雷同商品出售,為避免“千店一面”,西柵實行“商業模式”的招商:誰想做生意,必須保證自己出售的是獨一無二的商品。商品價格要向烏鎮旅游公司招商辦報批。對大碗茶、特色小吃一類的商品,招商辦實行限價,商戶賠本,烏鎮旅游公司發補貼。商戶要裝潢店鋪,亦需報批。
  街道上看不到紙片,三千多名烏鎮旅業員工,誰看到街上有紙片都要立刻撿起來。
  西柵的夜晚絕對安全,每隔三百米就有一個穿便裝的保安,就如同老街上每隔幾百米就有一個造型各異的直飲水龍頭。西市河北岸,短短幾百米的距離就有兩三個“世界小型豪華酒店組織成員”。
  任何人到西柵,都可以在幾個小時之內,領略到它的優美、古樸以及“低調的奢華”。
  然而一個清晨,黃磊透過西柵一家民宿的窗外向外望去,仍舊覺得不滿足。西柵沒有炊煙,沒人洗菜做飯。陳向宏告訴他:“我希望沒有人,這樣可以把它保護得特別好;但是如果沒有人,我又沒法繼續保護。我很矛盾:就像我有一個女兒,又要她出嫁,又捨不得她出嫁。”
  當時,陳向宏志得意滿,他認為自己做成了兩件事:造一個舊瓶子,用它裝新酒。而“中國好多地方,都在做新瓶子,裝舊酒”。
  “他們說我搞‘商業化’,什麼叫商業化?沒商業化就沒中國的古鎮!你讀中國近代經濟史,上海開埠以後,像烏鎮這樣的地方扮演一個什麼角色?附近眾多的農民把絲產品、煙葉、蠶賣到上海,然後把洋油、燈罩等這些現代工業品拿到鎮上來交易。這種生產方式都不在了,又怎麼留住生活方式?你又怎麼讓人留下來?你們文化人憑什麼認為古鎮居民搖蒲扇是唯美,用空調就不唯美?”陳向宏問。
  “可一個普通游客為什麼要住你這兒?看水、聽鳥、發呆、艷遇、曬太陽?你這兒缺少真正的厚度。”黃磊說。這句話戳到了陳向宏的軟肋。
  2008年,黃磊請陳向宏來南京看《暗戀桃花源》。這位敏感的小鎮CEO發現,話劇觀眾跟休閒旅游的游客都是年輕白領。不久,黃磊再訪烏鎮,看到了剛剛改造完的水劇場。“這兒演話劇挺棒的!”回京之後,黃磊跟《似水年華》的制片主任開玩笑,說可以去水劇場演話劇、弄表演訓練營。借著酒勁,兩人越聊越high:“弄個青年戲劇夏令營!”“弄個國際戲劇節!”
  酒醒之後,黃磊越想越覺得在烏鎮辦戲劇節這事兒挺靠譜。
  第二天,黃磊飛到烏鎮,在河邊的小酒館裡,把烏鎮可以辦國際戲劇節的事情講給老哥聽,陳向宏很興奮:“這事我要做!”陳向宏和黃磊斷斷續續聊了一年。
  因為《暗戀桃花源》,黃磊認識了賴聲川;因為《四世同堂》,跟田沁鑫關系也緊密起來;後來,他又“串聯”到孟京輝。由賴聲川牽頭、田沁鑫和孟京輝的加盟,烏鎮戲劇節的局攢起來了。
  木心說,你不能連續用兩個以上“一”
  “我判斷什麼東西可以到烏鎮,只有一個標准,就是不要奪烏鎮老大的位置。”陳向宏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陳向宏生於1963年,他說自己小時候,小鎮曾經很摩登,家裡有蔡司相機。外婆家還有真正的手搖唱片機、有“狗聽牌”黑膠木唱片,唱片裡有首歌叫《薔薇薔薇處處開》。烏鎮處於蘇杭滬中間,每晚四點鐘,都有一班大城市開來的輪船停靠在烏鎮碼頭。上海的信息能很快傳到烏鎮,大戶人家子弟木心,1920、1930年代在家裡彈鋼琴、看西洋畫冊。
  直至1990年代烏鎮還有很好的醫院、小學、中學。經歷了後來的“城鎮化運動”,好的醫生都跑到縣城裡了,鎮上的高中被裁撤掉。
  “堂堂中國第一任文化部長(茅盾)的家鄉,甚至留不下學習好一點的初中生。”陳向宏連珠炮一樣問南方周末記者,“為什麼我們小鎮的孩子不能看話劇?不能看美術展?如果沒有前幾年的烏鎮旅游,小小烏鎮能辦國際性戲劇節嗎?能建美術館嗎?”
  陳丹青在一旁附議:“要到意大利看一幅名畫,可能根本不是在羅馬、米蘭看,你要跑到一個小城,甚至一個小山坡上,才能看到安格爾的某一幅畫。”采訪那天,陳丹青和陳向宏不約而同穿了黑色中式大褂。
  陳丹青第一次到烏鎮,是為木心。1980年代,旅居美國的華裔作家木心和陳丹青在紐約相遇,一見如故。木心告訴陳丹青自己曾在茅盾書屋讀書。在一篇名為《塔下讀書處》的文章裡,木心回憶了自己在昭明太子讀書碑下度過的童年時光。
  1995年,陳丹青第一次來到烏鎮,發現昭明太子塔旁邊就是垃圾,民居擠擠挨挨搭建在塔根底下,花花綠綠的衣服掛在窗外,不遠處是一條非常髒的河。“出現在那個環境裡,那個碑反而成了不對的,應該拿走的。”陳丹青回憶。
  此前一年,木心獨自潛回故鄉。舊宅財神灣186號孫家花園已經變成了翻砂廠,工人們以幾十年前的落後工藝在拉著風箱。回紐約之後,木心寫了一篇文章記述自己的歸鄉之旅。1999年,這篇文章發表在台灣《中國時報》的副刊版上。
  一位烏鎮居民把這篇文章寄給陳向宏。他只記得木心寫的一句話:“我再也不會回烏鎮了。”
  2000年,陳向宏四處跑動,讓茅盾文學獎的頒獎典禮落戶茅盾故鄉。陳向宏向作家們打聽木心,來領獎的王安憶把電話打到陳丹青在美國的寓所:丹青你趕緊告訴木心,他的家鄉在找他。
  那年,木心73歲,接到來自家鄉的消息,拼命克制自己的感情。也是那年夏天,陳丹青回國到清華教書。趁著暑假,他再次來到烏鎮,在東西柵之間,一個小辦公室裡,看到了38歲的鄉黨委書記陳向宏。
  陳向宏話不多:丹青老師,你回去告訴先生,我們尊重他本人的意願,沒有任何條件,請他回來。
  陳丹青帶信到紐約。從2000年到2005年,木心故居的建造工程不聲不響地在烏鎮進行。木心畫好故居草圖,由陳丹青捎給陳向宏,陳向宏依圖施工,每一階段都拍照請木心過目。看過照片,木心把意見寫在字條上,由陳丹青帶給陳向宏……每次木心的意見來了,陳向宏都是一句話:“沒問題,我們做。”
  從2000年到2005年,正是陳向宏的旅游王國擴展到西柵的關鍵時期,每天千頭萬緒,但他始終對木心執家鄉子弟禮。烏鎮老百姓不理解,給市政府寫信:對木心招待“規格”過高。他是作家嗎?他參加作協了嗎?他辦過畫展嗎?對這些議論,陳向宏充耳不聞。“先生是烏鎮出去的,他顛沛流離了大半生,我想給他一個安靜的晚年,以他的藝術成就一點都不為過。”十年來,陳向宏請木心做過的惟一一件事是給昭明書院題字。
  木心稱陳向宏為“向宏”,如果是寫信,則依照老派規矩,寫“向宏弟”。見面,他則半開玩笑地叫陳向宏“忙碌的陶淵明”,他經常問的一句話是:向宏,你不走吧?
  陳向宏確實面臨走不走的問題:“2006年底第二次換屆,組織上有意提拔我,想到要離開烏鎮,我堅決拒絕了。”
  2007年西柵開發完成,投入近10億元,所有資金由烏鎮旅游貸款投入。當時有人質疑和擔心西柵的未來,陳向宏建議市政府,“走資本運作的道路”,對烏鎮房產劃分為兩類:
  保護性資產,就是原有通過搬遷,產權歸公司的“烏鎮老房子”,無償劃歸桐鄉市政府,單獨為此成立一個完全國資的桐鄉烏鎮古鎮投資公司,烏鎮旅游再向巿政府租用,“所有的搬遷房,繼續還給國有”;
  另一部分,東柵、西柵開發保護後復原的“新老房子”,包括酒店、景點(不含6座老橋),作為經營性資產,與中青旅成立烏鎮旅游股份有限公司。
  2007年公司成立後,陳向宏先後辭去管委會主任、烏鎮黨委書記、旅游局局長等公職,只擔任烏鎮旅游股份有限公司總裁一職。2010年他又辭去巿政協副主席職務,並辦理公務員提早退休手續。最終留在了烏鎮。
  陳向宏寫博客,木心要求他打印出來,從標點符號到行文細節,幫他修改。“我老是說‘一方面’、‘一個’,他說你不能連續用兩個以上‘一’。”陳向宏說,除了這些細節,木心常向他提的“大道理”是“文化復興”。
  2005年,故居建成,木心從西柵回到東柵,推開院門,沒有話講。“忙碌的陶淵明”完美地實現了他對故居的一切期望。
  2006年夏天,西柵景區落成放水。陳丹青租了一條船,繞著西柵“整個看一圈”。中午艷陽照著,陳丹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破破爛爛的西柵不見了。眼前仿佛空降了一個中世紀的城市。只不過這個城市阒無一人。
  還“自己爺爺的家”以尊嚴
  5月11日,陳向宏穿行在夜色中的西柵石板路上,邊走邊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路邊的風物,坐在水邊長廊上的保安在不遠處看到他,“蹭”一下站起來。
  陳向宏知道每家店的每件事:夜色中的水閣全部采取點光源照射,既避免了光污染,又讓建築更加內斂;“當年照相館”開張的時候,“商戶辦”向他們提了一個條件:必須有沖洗黑白膠片照片的設備,那麼多攝影發燒友愛拍黑白膠片,照相館在做生意的同時,應該承擔起社區服務的功能,包括租借三腳架……
  “木心的詩‘巴黎的懶,江南的勤’,江南人不做事則已,想做就一定會做到。”陳丹青感歎“陳向宏是烏鎮的靈魂人物”:“我相信人治。誰是市長、誰是鎮長將決定這個地方什麼樣。江南有幾百個縣,但只有一個陳向宏,他是真的愛故鄉。”
  “勤”確實是烏鎮改造的精髓。陳向宏是烏鎮人,他知道“以前”烏鎮是什麼樣的,他希望能還“自己爺爺的家”以尊嚴。
  走進烏鎮任何一家茶樓、書店,顯眼位置擺放的是木心文集,而烏鎮的圖冊、旅游書,則在不起眼的角落。“先生就像我認的一個爺爺。”陳向宏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2011年12月21日,木心在烏鎮過世,陳向宏和陳丹青商議,在大劇院旁邊建立“木心美術館”,展出木心的畫作、書稿;同時將木心後來的居住地變成“木心紀念館”。
  但陳丹青知道,烏鎮大劇院、烏鎮戲劇節,乃至正在建設中的“木心美術館”都只是陳向宏心中若干計劃的一部分。
  戲劇節前,陳向宏成立了文化烏鎮有限公司,他任董事長。他希望烏鎮戲劇節不是“因烏鎮旅游而生”,而是“因烏鎮而生”:“我對媒體說過,烏鎮的未來不是戲劇節。戲劇節只是一個片段,對我來說又重要,又不重要。”
  陳向宏一直強調自己是烏鎮的孩子,他翻出當年親繪的西柵規劃圖,指指點點:你看這個“蘿卜絲餅”招牌,我小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在東柵,陳向宏以他多年的營造經驗,設計了一所“全中國都沒有的小學”。
  “烏鎮的孩子在這裡讀幼兒園、讀小學,如果他的家鄉有一個大劇院,有一個美術館,他可能從小在這裡就有各種機會,接觸到國際級的戲劇、美術,說不定,烏鎮以後會出大演員、大劇作家、大導演、大畫家,我覺得這就是烏鎮的未來。”
  西柵至今留有大量空房,沒有合適的經營用途,陳向宏寧可讓它們空著;烏鎮還有南柵和北柵,陳向宏把地買了下來,也寧可空著,他的表述是:我不想讓它們成為又一個東柵或西柵,我要把它們留給時間,留給後面的人,到時候肯定有人有比我更好的想法。
  “先把平台建起來。以後怎麼走,走一步看一步。1999年烏鎮的游客只有1萬人,2012年的游客多少?608萬人!以前老百姓就是搬著凳子看外國人,現在他看都不看了,都習以為常了。”陳向宏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陳向宏營造了“爺爺家的”烏鎮,又要開始營造“外婆家的”古鎮濮院。 (何立斌/圖)
 

  這幾年,田沁鑫頻繁穿梭於愛丁堡、阿維尼翁等地參加戲劇節,烏鎮戲劇節讓她尤其開心的是,“在自己的地盤上坐著,有山有水,有種大莊子裡面主人的意思。”
  “我們中國人本來就很會玩,煙花三月下揚州,在清朝,揚州是中國最大的娛樂城。當年徽班進京,重要一支在揚州。所以,中國有這樣的傳統:在一個小城培育活躍的藝術。”田沁鑫說。
  越劇表演藝術家茅威濤是桐鄉人,這次沒來戲劇節,但她忍不住在為家鄉小鎮進行設想:“應該有越劇,可以駐場演出,演《林家鋪子》。《林家鋪子》很能‘復原’烏鎮。”
  5月19日,烏鎮戲劇節落幕。耳邊回響著戲劇節上各種各樣的聲音,陳向宏和烏鎮的客人們一起離開了烏鎮,他要去的是北京郊區密雲縣的古北水鎮工地。這次,陳向宏和他的江南施工隊,要在長城腳下,把一個以民國民居為主體的小山村,開發成一個體量更大的北方烏鎮。
    這幾天,陳向宏還做了一個決定:應桐鄉市委、市政府之邀,在桐鄉開發另一個古鎮濮院,“這是我外婆家所在的古鎮,家人朋友都反對,但我決定做了,也許又是一次冒險。”
  (黃俊梁、譚佳英、邱浩潤、張默然、何立斌、趙程晖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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