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多的古鎮復興工程 不做“修舊如舊”的假古董
日期:2016/12/13 22:25:35   編輯:古建築紀錄8年多的古鎮復興工程,其意義已經超出了具體的技術層面——幫當地人打開眼界的同時,也幫助他們抵御快速發展的誘惑,取得他們的信任與支持,讓他們珍視傳統,這似乎已經是“鄉村教育”的范疇了。
黃印武畢業於東南大學建築系,留學瑞士聯邦理工大學。2003年起擔任沙溪復興工程瑞士方代表,負責境外慈善資金項目的實施。
在充滿了媚俗商業符號的古鎮復興運動中,建築師黃印武和他的團隊用8年多的時間在雲南小鎮沙溪創造了另外一種可能:以考古式的嚴謹修復古建築,完整地保持好每一個歷史片段;用理性的“鄉村教育”的熱忱,抵御無節制的發展誘惑。
在修復中發現問題
沙溪是茶馬古道上唯一幸存的市集。2003年,建築師黃印武第一次來到雲南沙溪時,這裡還保持著上世紀70年代末中國小市鎮的風貌:破敗陳舊、與世隔絕,有著獨特寧靜的美。商店還是供銷社的樣子,作為過去馬幫中轉貨物的重要市鎮,沙溪曾經有眾多的馬店(馬幫的客棧),但到了2003年,這裡已經沒有一家像樣的客棧了。沙溪人自己也看不上這個被歷史遺忘的舊市鎮,他們喜歡瓷磚貼面的樓房,對於老外出錢修復老戲台、寺廟、寨門覺得不可思議(沙溪復興工程是由瑞士聯邦理工大學發起,資金來自瑞士政府和國際性的基金會),在他們看來,修完了還是舊房子,不如拆了重新建一個。
2003年到2004年之間,黃印武和他的團隊花了一整年的時間做試點。從兩個相對不那麼重要的建築做起,用這一年的時間了解哪些事可以做,哪些做不了。他們通過這種方式了解了當地建築的構造、材料和工具的使用以及當地工匠的能力。在試點工程完成之後,他們才開始做兩個重要項目:寺登的魁閣帶戲台和興教寺大門。在中國,修復古建築的一般程序是先做勘查,拿出一個維修方案,送有關部門審批,審批通過之後再找施工隊施工。黃印武說,這種方式並不是最理想的,因為前期查勘並不能夠窮盡深層的、隱蔽的問題,即便像屋頂漏雨這樣簡單的問題也會因為季節、天氣等原因而被疏漏。更多問題往往是在修復過程中發現的,然後在過程中逐個被消化、解決。當然,這種工作方式的代價是:工程方需要耗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
做一件對大家都有好處的事情
沙溪的修復工程很難進行案頭研究工作,因為關於當地建築的文字資料幾乎沒有。修復興教寺的前殿時,黃印武查到相關的文字資料,上面記載興教寺的前殿有46個柱。修復之前,他實地清點了幾次都只有42個。黃印武只好無奈地自我開解:“盡信書不如無書。”
黃印武帶領的工作團隊在這裡工作了8年多,是一次深入的“文化交流”,瑞士人、當地政府、當地工匠,每個人都必須有所調整和改變。沙溪的工匠非常有名,雲南省的木匠大多來自此地。沙溪復興工程也完全使用當地的工匠與工藝。但是,“問題往往在於修復的方法,當地工匠覺得修的方法有很多種,只要修好就行,但是我們必須根據保護的原則,綜合技術、時間、成本、效果諸多因素從多種可能性中選擇一種。所以我們需要向工匠解釋,這麼做是有道理和用意的,一定要按照我們的方式來維修”。這中間的溝通成本不算低。
除了與當地村民打交道,還要與當地政府溝通,而這也不僅僅是一個說服的過程。2003—2006年,沙溪所在的劍川縣換了三任縣長,對於每一任新縣長,黃印武在前半年很少有機會見面,等到後來熟悉了,縣長了解他們所做的事情了,也離任了,“總是在一種奇怪的循環中”。溝通過程中,最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得讓政府意識到,我們在做一件對大家都有好處的事情。” 沙溪復興工程是當地進展最慢的一個項目,經常為人诟病。當地政府對於沙溪項目的印象很大程度上依賴於外界的反應:省裡、北京、國際上的專家都過來看沙溪項目,一致說它做得好,甚至還獲得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亞太地區文化遺產保護卓越獎,當然是一個好項目。
不做“修舊如舊”的假古董
2011年12月18日,深圳舉行的“第三屆中國建築思想論壇——走向公民建築”上,配合論壇主題“傳統/我們”,黃印武用著名的“忒修斯之船”(Ship of Theseus)來說明傳統的真實性與保護之間的關系。當一艘船的全部木板被更換一遍之後是否依然是原來的船?答案是:船還是原來那條船,只是木頭發生了變化。就像人體細胞在不斷更新,並不意味著昨天的我就不是我了。黃印武說:“真實性與深層的價值相關聯,具有穩定性,古建築的真實性是基於其價值的。我們修復古建築不僅僅是為了保留它原來的樣子,更重要的是保留它的價值以及強化它的價值。”價值可以包含很多方面:科學價值、歷史價值、藝術價值。比如這個房子體現了很高超的建築技術,那就有科學價值;或者代表了某個時代的東西,在某個時期的社會中有重要的位置和影響,那就是歷史價值;它的形象優美、繪畫精湛,則屬於藝術價值。價值不僅有各種層面,而且價值也有局限性——每個人對於價值的判斷是不同的。所以在修復的過程中必須有一個基本的操作原則:最大保留,最小干預。有些東西我們目前看不到它的價值,但是可以先將它保留下來。
黃印武曾經舉過一個例子。2008年奧運前,當時的文化部長說要對故宮進行一次百年以來最大的維修,讓它回到康乾盛世的狀況。為什麼呢?因為故宮自建成以來就沒有大幅度維修過,以致當年八國聯軍刮金器時的痕跡依然存在。在黃印武看來,這是一個有待商榷的觀念,歷史是發展的,應該讓人看到歷史的每一個段落,所有的歷史片段都應該得到尊重和保留。
黃印武並不贊同“修舊如舊”的提法,因為它已成了時下許多“假古董”的“理論依據”。“修舊如舊”是梁思成在1963年提出的,當時他被邀請去揚州市政協做一個講座,談起在美國做的假牙,考慮到他的年紀,當時牙醫給他做了一副有點發黃的牙齒,基於這個例子他提出了“修舊如舊”這個概念。後來“修舊如舊”便成為了中國建築遺產保護的標准,由於這個概念容易被誤解和誤讀,許多假古董也假借其名大行其道。在“第三屆中國建築思想論壇”上,學術召集人朱濤在闡釋“傳統”這一命題時也提到,一方面我們輕易地將大量民間鮮活的傳統拋棄,另一方面又將傳統裝扮成令人目眩的奇觀或者貶值為媚俗的商業符號。黃印武說,梁思成的“修舊如舊”是強調遺產保護的整體性,比如,加了一個新的東西,不能太突兀,必須與原有的整體協調。而不是我們現在所理解的,拆了舊的,重新修一個仿古的。
在沙溪待了8年多,作為一個學者,黃印武親眼見證了一個小鎮逐漸繁榮的過程。越來越多人開始關注它,服務設施也越來越多。當初只有供銷社一樣的小賣部,現在超市也有兩三家了。第一家像樣的客棧隨著沙溪復興工程的啟動而出現,現在沙溪有了十幾家客棧,酒吧也開始多起來了。當然,沙溪也面臨一個危險:如何避免成為下一個麗江。在黃印武看來,那樣的發展路數只能為沙溪帶來昙花一現的繁榮:招商引資找來一批外地人,利用當地的資源賺一票之後走人。黃印武希望這個項目能夠實現國際慈善資金的初衷,真正為當地老百姓服務,發展的過程也不必是一哄而上的商業化。
鄉村建設者的洞見
常年生活在鄉村,黃印武對於宏觀政策在鄉村的影響也有深刻的體會。這幾年,國家在推進農村小城鎮建設,在黃印武看來,如果農村小城鎮建設最後還是沿襲城市的發展道路,那只會是殺雞用牛刀,花費大量的資源來換取有限的服務。他曾經聽說為了讓深山中100多人的小村子用上國家電網的電,當地供電部門架了七八公裡的電線桿子,最後電是通到了村裡,但是這個村子的電費比外面的貴很多,而村裡人分明比外面人窮,用電便成了一大負擔。其實在電桿進去之前,村裡幾乎每家都有小水力發電。黃印武說,如果能夠基於這個思路將當地的小水力發電改造一下,或者開發一下太陽能或風能,就地解決,便不用花如此巨大成本送電。多年的鄉村實踐讓他明白:民間有很多途徑可以達到目標,自上而下、全國統一的固定模式往往是以偏概全的。
8年多的古鎮復興工程,意義已經超出了具體的技術層面,與當地人合作,幫他們打開眼界的同時,也幫助他們抵御快速發展的誘惑,取得他們的信任與支持,讓他們珍視傳統,並尋求傳統與現實的銜接,這似乎已經是鄉村教育的范疇了。黃印武在這個過程中的最大收獲是,終於得到了當地人的信任,懂得如何在沙溪做成一件事情。現在有很多人來到沙溪,開始對這裡感興趣,來此旅游、消費。當地人逐漸意識到傳統的價值,在房屋修繕時,會有意識地使用傳統的形式和手法。黃印武說:“你跟他們解釋傳統的價值是沒有用的,當他們看到、體會到其中價值時,水到自然渠成。”
未來在沙溪將建成一個低碳社區中心。黃印武說,這將是一個自下而上的過程,鼓勵和幫助老百姓自己參與發展並從中獲利。沙溪不僅有延續了幾千年的建造傳統,更可貴的是,沙溪人目前有一個共識:土木的房子比鋼筋混凝土的房子住起來舒服。沙溪處於地震帶,土木結構的房子在抗震上也較為實用。但是,傳統住宅的采光、取暖不太理想,黃印武和他的團隊倡導的綠色建築主要就是為了改善老房子居住的舒適程度。當地還將發展生態旅游項目和綠色經濟,以及興建低碳信息與培訓中心。當被問及低碳社區、綠色經濟等項目是否會像其他地方一樣只是成為一堆漂亮名詞時,黃印武淡然一笑,說:“這取決於項目的實施者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