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掖黑水國遺址:堅硬的時間中顯露和隱匿的秘密
日期:2016/12/15 15:15:12   編輯:古代建築 白雪的覆壓更增加了黑水國古城的滄桑蘆花飛揚給古城平添了幾分生機黃沙和古城現在是一牆之隔
南城的城牆保留十分完整
黑水國史前文化遺址出土的銅礦石
古城內成為漢磚的“博覽園”
漢磚和史前的彩陶罐
離黑水國遺址不遠的濕地如今是鳥類的天堂
黑水國遺址又稱黑水國城堡,俗稱黑水國或老甘州,民間亦稱甘州老城,是“絲綢之路”上的驿站,距今有4000多年的歷史,是集漢唐古城、史前遺址、古寺院遺址、古屯莊、古墓葬為一體的龐大的甘州“歷史古籍”,也是集古代人文風光、沙丘、湖泊、蘆蕩、濕地為一體的河西“特色畫冊”,在考古界有“河西文物寶地”之稱,是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
文/ 本報記者 劉小雷 圖/ 本報記者 周言文
於右任此詩一經傳開,便引發了考古界對黑水國遺址的廣泛關注
“沙草迷離黑水邊,何王建周史無傳。中原灶具長人骨,大吉銘文草隸磚。”去年11月份去往臨澤探訪昭武故地,尋覓月氏人留下的遺跡時,我偶然翻閱到於右任的這首詩,按照於老詩後的自注,“甘州西黑水河岸古墳占地十余裡,土人稱為‘黑水國’,掘者發現中原灶具甚多,遺骸胫骨皆長……”它揭示了在當時還不為世人所知的黑水國遺址,不僅有漢族先民最早生活過,後來月氏人、匈奴人都先後到達過那裡繁衍生息。
於老的此詩一經傳開,便引發了當時考古界對詩中所述城池的廣泛關注: 在沙草迷離的戈壁邊緣,怎樣的河水會被稱為黑水?又是怎樣的一座古城被人叫做黑水國?
蘆花飛揚、水鳥翔集,美麗的黑河濕地秋日的美景記者已經品鑒過了,而黑水國遺址就在張掖的甘州區,卻遲遲未能一睹真容,一直引以為憾,在今年1月下旬,我們終於找到一次難得的機會,可以走進黑水國,一探究竟。
當天一大早我們便從蘭州出發,越野車一直在連霍高速公路的河西段飛馳。
雖是深冬,但地處典型的溫帶大陸性氣候的河西走廊,陽光還是毫不吝啬地給予溫暖:一路上,我們所見到的城市、村莊、農田、草甸、牛羊,和一直綿延在側的祁連山脈都被籠罩在金質的光芒之中……
有了速度,時間和空間都被置換出來,僅僅5個多小時的車程後,我們便已身處離蘭州500公裡的張掖市了。
金張掖!它的氣度還是那樣讓人心生迷戀,看到屹立在市中心那座高高的鐘鼓樓,我想到了人們稱譽它的“一湖山光,半城塔影,葦溪連片,古剎遍地”十六字評語,以鐘鼓樓為中心,向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做文化之旅的漫游,會多麼精彩,大佛寺、西來寺、萬壽木塔、明糧倉、高總兵府……哪一處不需要流連整日才能體察它悠久的歷史文化氣息?但我們的目光早已被此行的向導—張掖市甘州區文管局的辦公室主任張炯牽引到城市的邊緣地帶去了。
張炯說,黑水國遺址在甘州城區西北12.5公裡處的明永鄉,探訪遺址前讓我們先來“讀城”,黑水國遺址的古城分為南、北兩城,兩城相互對峙,相距約3公裡,312國道從兩城間穿越。北城始築於匈奴占河西之時,漢沿用並為張掖郡,唐代、元代和明代,均在北城置驿站;南城修建年代要晚得多,始築於唐代,宋、元、明沿用。
跟隨著張炯,我們穿過村子,首先去往黑水國遺址的南城遺址。
在下崖村村子裡還是厚實的黃土地,離遺址越近,腳下的黃土便變成細沙,最後綿延成為當地人所說的“沙窩”。
在腳下的綿細沙粒中,掩藏著一段慘烈的戰事……
黑水國古城顧名思義就是依黑河而建,它建立在黑河西側的沖積扇台地上。這一處的台地為歷史上黑河沖擊淤積而成,黃土層厚度自南向北漸增,台地北邊的黃土層厚度在7米以上,這使得黑水國的城址處既有可以飲用的水源,又不會受到洪水的攻擊。那麼黑水國古城又怎麼會被後人升格為“黑水國”呢?
關於“黑水國”得名的由來,當地學者唐國增在《神秘的黑水國遺址》一文中曾提到有三種說法:一是黑水國因當地方言轉變而得名。專家研究表明,“黑水國”這個名稱是清代才出現的。在這之前這裡還沒有“黑水國”這個名稱。很久以前,黑水國古城所處的位置在黑河的一個大河灘上,由於地勢低窪,許多地方都有積水。當地老百姓將這一帶稱為“黑水窩”、 “黑水窪”,時間長了,以訛傳訛,人們就將這裡稱為“黑水國”;二是黑水國因黑河而得名。黑河從黑水國旁靜靜流過,黑水國因黑河而盛衰。黑河古稱“弱水”,發源於祁連山,是河西走廊最大的河流,因發洪時挾帶黑沙滾滾而來而得名。黑河水量充足,自古就是河西農田灌溉的主要水源。民間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黑水國一帶是一望無際的沼澤湖泊,隨著歲月的流逝,湖泊逐漸干涸而成為水草豐盛的平川,後來有個叫“月氏”的民族遷徙到這裡,駐守並屯田修城,建都立國。因傍依黑水,故得名黑水國;三是黑水國因“黑匈”而得名。傳說中黑水國是匈奴人修建的城市,強大的匈奴部落曾在此放牧生活,建立了國家,因為匈奴人皮膚長得黑,外族人將他們稱作“黑匈”,後來人們把他們的這個國家稱為“黑水國”。
我更喜歡第二種說法。
弱小的月氏人走了,強大的匈奴人來了。匈奴人退了,西漢王朝的邊地雄關張掖古城便建立了起來。
在這裡的綿細沙粒中,掩藏著一段慘烈的戰事,霍去病打擊匈奴的著名戰役即在此處。
當時霍去病采用了長途奔襲的戰略,用狂飙式的氣勢,迅雷不及掩耳的神速,突襲敵人心髒,顯神威而震懾敵方,在觻得城抓獲了匈奴渾邪王的兒子、相國、都尉等要員,斬敵首8000余級,給囂張一時的匈奴以沉重打擊。《漢書·霍去病傳》說: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霍去病“攻祁連山,揚武於觻得”。匈奴被擊敗後,內部分化,後渾邪王殺休屠王而降漢。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漢武帝設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四郡來管理河西,以斷匈奴右臂,打通與西域各國的通路, 又從內地大量移民來充實河西。《枉氏通典》說:“觻得城系漢時張掖古城。”居延出土的漢簡中也多次出現觻得城的名字,由此專家就遺址的地理位置和現存狀況判斷,黑水國遺址所在地為漢觻得縣,張掖郡治所。
縱觀那段歷史,我們發現農耕文化和游牧文化在黑水河遺址互相撞擊、暈染,像夕陽下的黑水河一樣生出了美麗的绮紋。不同民族的人們在這一地區互動重構,你來我往,出出進進,分化聚合,涵融混雜。讓後人驚歎的是,在黑水國遺址,各時代文化竟然交錯分布,序列如此完整,內涵如此豐富,體現了黑水國遺址文化的復雜性與多樣性。
張炯告訴記者,無論是匈奴時期的觻得城,還是漢王朝的張掖郡,這裡都曾是商賈如梭,使節雲集,人喧馬鬧的地方。西漢的張掖郡下轄有十縣,可見它的繁榮與輝煌。
殘垣、斷牆、枯樹、寒雀,如今在這裡卻只剩下荒涼,帶著一絲淡淡的憂傷……
我們先去往南城。
殘垣、斷牆、枯樹、寒雀,如今在這裡卻只剩下荒涼,帶著一絲淡淡的憂傷……
遠遠地,我們看到一座高數十米的土墩首先出現在視野裡,張炯介紹,南城到了。在正東方,是南城的入口。兩座高大的土墩城門形成天然的豁口,在城外,看上去就像是尋常的兩座土墩而已,殊不知繞過土墩的豁口,我們發現竟有一座城池藏在中間。
順著城牆旁沙丘堆積的流沙堆爬上城牆,記者看到在城內的核心區域,城池內街衢巷道、建築布局依稀可見,建築遺址密集。在雜草礫石之間,散存有大量漢到魏晉時期的磚塊、瓦片、灰陶片、殘石磨,讓人領略到廢墟之美的魅力。
張炯說,南城城池的四個角的角墩顯示著這座古城的明代風貌,它的作用相當於是烽燧,起駐兵、監查、防御之用。
沿著土階登上角墩,便站在南城的最高處。俯瞰整個南城,我們發現這座古城的城牆保留十分完整,可以清晰地看見整個城廓。
白色,是積雪的顏色。黃色,是城池的顏色。黃與白相間,白的顯得更白,白得似乎都和敦實的城牆一樣堅硬;黃的顯得更黃,枯草增加了她的層次,夕照柔和了她的滄桑。
從角墩下來,我們在城裡的殘磚斷瓦間逡巡,我們找到了兩塊漢磚。與現代人們所使用的磚樣相較,它更寬更長,在寬邊的兩側,不是光滑的線條,而是有凸有凹。一方磚的寬邊中央一側有圓形的凸起,另一側便定有相同大小的圓形凹處,每一方磚都是如此,一方磚的凸處於另一方磚的凹處相拼,就像現在的拼圖一樣,方方堆積,磚磚拼合,這才壘成了可以歷經千年的黑水國城池。
出了南城,向東不遠處便是黑水國遺址的北城。北城為漢城,自然會被無盡的歲月侵蝕得更加衰微。
在夕陽的垂照之下,它更像是一條即將隱匿身形的赤龍。
記者問張炯,我們在黑水國的古城走了這麼久,為什麼還沒有發現黑河的聲與影呢?張炯反問我,幾千年的時光裡,誰又能知道黑河改道了多少次?
但是令人驚喜的是,和南城不同的是,北城城內長滿了高大筆挺的楊樹,樹葉在西風中“簌簌”作響,我們似乎感受到黑河脈搏的流動。順著茂密的楊樹林,走到了北城的深處,看似就要走到邊緣了,一個不大的缺口出現在城牆的中間。穿過缺口,一片看不到邊的蘆葦蕩出現在眼前。
這簡直就是隱藏在城邊上的桃花源!有水的地方才會有蘆葦,眼前的這一片長滿蘆葦的水域便是與黑水國息息相關的已經干涸的月牙湖。
月牙湖因形似月牙而得名,張炯說。黑水國北城就是依靠著這面湖水繁衍著,興盛著。盡管湖水早已干涸,冬日裡仍能看到蘆葦的強大生命力。這月牙湖水裡的蘆葦有3米多高,鑽進蘆葦蕩,身影就被藏得嚴嚴實實,抬頭望天,看見的也只是碩大的蘆葦花頭。雖然天氣嚴寒,但是風一吹過,漫天蘆花飄揚,與湛藍的天空融為了一幅灑脫自然的水粉畫。
這片新雪覆壓的土層之下,還會隱藏著多少驚世的秘密
有了人類的活動,有了建築,同時就會伴隨有墓葬。因此在黑水國區域內便分布有南北3公裡、東西5公裡的密集的古墓葬群,同時,在黑水國區域以外的周圍以古代千金渠為沿線分布的大面積的古墓葬群令人稱奇,據推算,在黑水國區域及周邊的墓葬區的古墓葬不少於1萬座。這些古墓葬主要為東漢至魏晉墓,為磚室墓。由於漢代建築和大量古墓的存在,在這裡漢代磚瓦的藏量最為龐雜,僅磚室墓一類,估計就有磚塊1200萬塊,它們被工匠就地取材,砌築了黑水國南城城牆牆體,長度可達490米,所以說黑水國南城是直接建在魏晉古墓葬群之上。
這裡簡直成了漢磚的“博覽園”,鋪地磚、畫像磚、條磚、榫卯磚、楔形磚是應有盡有,考古學家們發現的永元十四年記事磚、四靈神獸畫像磚、驅驢急行畫像磚尤為珍貴。在南城的古墓葬區也出土有彩陶罐、陶倉、陶井、陶燈、陶爐等陶器,讓我們由此可以想象西漢邊地居民的日常生活。
而在近代,黑水國遺址就引來了不少垂涎這裡寶藏的人們,他們的挖掘,想到的不是保護,而是掠奪:1908年,俄國人彼得·科茲洛夫來此探險,發掘中獲得宋代《劉知遠諸宮調》殘本和部分文物;1914年,英國探險家奧萊羅·斯坦因以《馬可波羅游記》為指南,第三次進入中國西北探險,一月到達敦煌,三月悄悄折回張掖黑水國遺址, 進行一番挖掘;1938年,黑水國遺址更是遭遇浩劫,據說當時占據張掖的國民黨部隊,聽信黑水國地下有金月亮的傳說,對黑水國大肆挖掘。他們掘開無數古墓,獲取大量文物、並暴殄天物用古墓青磚鋪砌公路30余公裡……
張炯說,黑水國留給世人的不僅僅是城池的盛衰。它的的南城和北城僅僅是黑水國遺址的冰山一角,黑水國的史前文化遺址在考古方面的價值遠遠高於南、北兩城。我們要去的史前文化遺址發掘現場正處在兩城的中間區域。
記者所看到的黑水國史前文化遺址被包裹在塑料薄膜中保護起來,其中部分土方已經回填。
2010年到2012年,由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科技大學冶金與材料史研究所組成河西走廊早期冶金遺址聯合調查隊對黑水國史前文化遺址進行的考古發掘。除發現了較多的銅渣、銅器外,還出土了大量小米、粟、沾黃米、小麥、大麥等農作物以及動物骨骼文物標本,證明青銅時代黑河流域已形成多種農作物種植的產業結構、農畜產品相結合的飲食結構;2013年,考古人員再次對黑水國一處史前文化遺址進行考古發掘,發現距今4000多年的冶煉遺跡,為我國早期冶金技術研究提供了新實證。
眾所周知,在西北地區,尤其是新疆境內,青銅時代遺址的發掘和研究填補了青銅冶鑄技術由西向東傳播的空白,而黑水國的冶煉地點正處在這一核心地帶。
從青銅冶煉的技術史的角度考察,無論紅銅冶煉、范鑄法、失蠟法還是砷青銅、錫青銅、鉛青銅、錫鉛青銅都是西亞早於東亞。而且銅以外的其他金屬如金、銀、鐵等冶煉東亞亦不早於西亞。泰列克特等主張的青銅冶煉鑄造技術由西向東傳播的假說仍未遇到有力的反證。但是從器物類型考察,青銅鼎、鍑 、鬲、爵、戈、戟、編鐘、多珠鈴、大铎、巴形器等頗具東方特色,很可能是東亞的創作,並有反向傳播的可能。從烏拉爾到黃河流域在考古冶金學上已沒有明顯的缺環 。
由黑水國史前文化遺址的冶煉遺跡,我們可以推想在公元前2000年以後,新疆到甘肅的河西走廊,一定存在著溝通西亞、中亞、東亞之間存的一條青銅之路,它所傳播的不僅僅是青銅技術和青銅器,還包括眾多的物資和觀念如牛、馬、羊及相關技術 。
在以後,黑水國史前文化遺址的范圍還會擴大、延伸,新一輪的發掘也許又即將到來。站在鐵柵欄邊,我們靜靜地凝望:在這片新雪覆壓的土層之下,還會隱藏著多少驚世的秘密?